《紅樓夢》讀書筆記3500字

《紅樓夢》讀書筆記(一):賈府的端午節為何過得如此冷淡

《紅樓夢》讀書筆記3500字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這日正是端午節,蒲艾暨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説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也只當他是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兒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之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説笑,也就隨了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以前看到這段文字,很是覺得奇怪,但也説不出個所以然來,總在想賈府的端午節不該過得這樣冷淡。你想民間的節氣除了春節以外,端午、中秋就是最重要的節氣了。要説賈府不重視端午節吧,他們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你看,二十四回,也就是餞花節前的四月間吧,王熙鳳就開始收集賈芸的麝香、冰片。二十八回元春又恩賜賈府大小老少一干端午節的禮品。為把節日氣氛推向高潮,還特地安排從五月七年級開始接連三天在清虛觀打醮,實際就是熱鬧熱鬧。想來到了端午節這天,不知賈府要熱鬧到什麼程度啊!你看賈府的春節就不用説了,什麼除夕夜、元宵節、中秋節哪一次不是熱鬧非凡,又是唱戲,又是喝酒説笑聽書的。就是寶玉、鳳姐、寶釵的生日,大家也都是喜氣洋洋激情萬丈的,更不用説賈母生日的排場和氣勢了。然而為何獨獨這個端午節,前期都搞得那樣熱鬧,反而到了正期卻如此的冷淡?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

後來通過認真的看書、思索和分析,終於感覺到了這冷淡的玄機與奧祕之所在。原來,在端午節前,發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關鍵的一事,就是元春賜端午節禮物時,單獨把寶玉和寶釵的禮物賜成一樣,而黛玉的禮物卻和三春的一樣,降低了一個層次,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為寶玉寶釵賜婚。這就引起了賈府內的當事人和相關人的極大震動。當然王夫人和薛姨媽兩姊妹肯定是欣喜若狂的就不用説了,寶釵雖然“羞籠”着紅麝串四處招搖顯擺也不忙去説她,黛玉、鳳姐的酸苦麻辣我們也暫且不表,只説這當中就惹惱了一個關鍵人物,這人是誰?就是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母!為什麼賈母要惱?賈母對寶玉的婚姻人選一直是看中自己的外孫女林黛玉的,而且為這一目標的實現進行了一系列的努力。這大孫女皇帝娘娘的意向賜婚一出現,這不就沒林黛玉什麼事了?賈母的前期努力不也就付之東流了?賈母如何不惱?如何咽得下這口氣?賈母雖然惱,雖然不贊成、不認同對寶玉寶釵的意向賜婚,但她不會象一般人那樣去吵去鬧來表示反對和發泄自己的不滿,那也太丟自己的身份了。她憑在賈府中的威望地位和自己的智慧,很藝術的來消除化解意向賜婚的影響。怎樣化解呢?她採取了三大措施,藝術化地知會了三方面的相關人:一是知會元春,二是知會薛家母女,三是知會王夫人。我們來看賈母是用什麼辦法來知會這些人的。

知會元春:賈母得知元春賜了寶玉寶釵一樣的東西以後,叫寶玉“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她要讓元春知道,“一個”的意思,就是不能成雙,讓元春知趣。知會薛家母女,這是重點:賈母利用清虛觀打醮這個項目,號召全家人都到清虛觀去看戲。王夫人拒絕了,理由是“元春有人要來”。賈母沒管她,但專門邀請了薛家母女倆。你家打醮做法事關人家薛家有何相干?照理也可不去,寶釵最初也説不去的,但是賈母邀請,不去也不好處。況且按賈母的説法是去樂,當然就是看戲了。看的什麼戲?薛家母女做夢也沒想到,看的是戲中戲――賈母演的戲!賈母在清虛觀導演了兩齣戲,第一齣叫《張道士提親記》,第二齣叫《通靈引來金麒麟》。

第一齣戲很有趣:男角主人翁張道士在大庭廣眾下對女角主人翁賈母説:“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我想着哥兒也該尋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説去。”賈母道:“上回有和尚説了,這孩子命裏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着,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我認為,這段提親之説就是賈母與張道士事前商量好了而在薛家母女面前演的雙簧。第一,提親的場合首先不對勁,提親一般都是先私下竊語,哪有在大庭廣眾下提親的?而且還當着當事人賈寶玉的面,在那的時代,真是不可思議;第二,張道士説的那位小姐實際上就是影射的薛寶釵,你看寶釵也剛好十五歲,也是聰明智慧,模樣也好,根基家當也配得過寶玉;第三,賈母聽張道士一説完,馬上一口回絕了,再沒問問那家小姐的具體情況。為了掩飾回絕的唐突,才説了後面的那些話。第四,通過這樣的提親對話,意在讓薛家母女明白,寶玉的婚姻是我賈母説了才能算數的,我不同意你家寶釵和寶玉成婚,從而間接否定了元春的賜婚意向。寶釵是冰雪聰明,一踩十二頭翹的人,肯定懂得賈母的用意。我想此刻的薛家母女,心中一定是五味罈子都打倒了。

第二齣戲更精彩:張道士用了一個盤子作道具,把賈寶玉的通靈寶玉用盤子端出去讓人觀賞,又用盤子端回來一堆珍寶玩意兒。通靈寶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外面人多手雜,如沒有預先安排好,賈母能讓他端出去冒風險嗎?在那堆東西里,賈母看到其他東西都沒説什麼,唯獨一看見金麒麟,就説:“這東西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着這麼一個的。”特有意思的是,這時眾多的觀眾演員紛紛搶了上來表演(不過,他們也是有感而發的)。寶釵首先搶答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剛説道:“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馬上緊跟道:“他這麼往我們家裏去住着,我也沒看見。”探春一針見血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林黛玉刻薄的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説,便回過頭裝作沒聽見。細細看看這段,再品品這味兒,你説精彩不精彩?

在這齣戲裏,寶釵是被裝進去了的演員。賈母怎麼可能不知道湘雲有個金麒麟嘛?只是那麼故意一問,寶釵就上當了。我估計這時賈母正在心裏説:我家早就有個帶金麒麟的女孩,都還沒説配不配的話,你個帶鎖的就配?就是金玉良緣?寶玉的話也打擊人:湘雲在我家住那麼久,我也沒看見他的金麒麟,言下之意,對你的金鎖,我也視而不見;探春口直,“寶姐姐有心”,一下就點到了寶釵的五寸子,這已經很讓寶釵不堪了,再加上林黛玉的話更刻薄,我想寶釵此刻已是坐如針錐,無地自容了。但又不敢走,只好頭車一邊裝聾作啞了。寶釵是這樣,薛姨媽在一傍難道又好受嗎?在這兩出賈母導演的戲中,沒見到老薛婆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估計她最大的感受就是:今天真不該來,遭賈母帶到深溝裏去了。我也相信她很快就會把這種感受傳遞給王夫人的。

知會王夫人,這是關鍵:賈母和王夫人在對待寶玉婚姻人選上意見截然相反,但作為母親的王夫人有權干預寶玉的婚事,所以兩婆媳也不好擺在桌面上明説,只能暗戰。賈母徵對王、薛、元春合夥策劃的意向賜婚事件,選擇了在端午節這天王夫人請薛家母女等“賞午”的時機,採取了忽悠的態度。清虛觀打醮你王夫人不是不去嗎,今天的午宴也沒賈母出現,我想多半是賈母拒不參加,而斷無王夫人不請之理,很可能連鳳姐、寶玉都去請了賈母的,但最終賈母還是沒出現。你想這樣一個重大節日的午飯沒有賈母這個超重量級的人物在場這正常嗎?大家心裏會怎麼想?又怎麼高興得起來?書上説的那些“淡淡的”、“懶懶的”、“不自在”、 “沒精打彩”、“無意思”的原因只是表面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就是賈母生氣不來,不來的原因又是寶玉婚姻人選問題上的爭執,已經到了爆發前的冷戰階段。我們再聯繫到每個就餐人員來具體分析,就更能證明以上的推斷。

還是按書上的次序,先説寶釵:寶釵是謊稱宮選來到賈府的,但通過比對通靈金鎖好不容易與金玉良緣掛上鈎,王夫人也為她作了很大的努力,授意元春下諭點名住進大觀園與寶玉拉近距離,恩賜與寶玉一樣的禮物表賜婚意向,無奈寶玉不買賬,賈母跟前也通不過,在清虛觀又被搞得差點鑽到地縫裏去了。今天作為被邀請的客人前來就餐,賈母又拒不接見,你説她是啥心情?“淡淡的”已經是很不錯的表現了,難道還要求她高興嗎?她還高興得起來嗎!

次説寶玉:本來,寶玉心中一直就只有一個林妹妹,元春姐姐和老媽硬要把它往寶釵身上扯,他對恩賜禮物和張道士提親反應都很大,弄得他既冷落忽悠、挖苦諷刺了寶釵,又得罪了心愛的林妹妹,眼見得老祖宗與老媽為此又把關系搞僵了,自己又做不得主,無能為力,心裏邊只有堵得慌的份,你説他不“懶懶的”,不 “沒精打彩”的,他還能輕快活潑得起來嗎?

再説黛玉:黛玉一心深愛着自己的白馬王子賈寶玉,本來就對“金玉良緣”十分敏感,現在皇帝娘娘賜的禮物又把寶玉和寶釵拉到了一起,而把自己與寶玉隔開了距離,又誤解了賈母清虛觀提親和金麒麟事件的用意,她也知道王夫人看中的是薛寶釵而不是自己,而自己唯一的靠山賈母今天又不出席宴會,心中就有好多的未知數和無限的憂慮,寄人籬下的感覺此刻定是刻骨銘心的!不要説他“懶懶的”,只要能不哭就算是燒高香了。

最後説説鳳姐和王夫人:鳳姐作為王夫人的手下和侄女、作為賈母的孫媳婦,是哪邊都不敢得罪的。她在寶玉婚姻人選問題的立場內心是傾向黛玉排斥寶釵的,這一點王夫人心中未必就沒有數,清虛觀上演的兩出精彩鬧劇,鳳姐也有合謀之嫌,所以王熙鳳今天寧願暫時丟開老祖宗也要到王夫人這邊來應承,看王夫人的氣色行事,王夫人“不自在”,鳳姐敢“自在”嗎?況且人在這邊,心裏還掛着賈母那邊呢,巴不得這邊早完事,所以也“更覺淡淡的”。而王夫人呢,自己的親妹子親侄女在清虛觀受了閒氣,本想趁端午節請過來私下撫慰一番,誰知賈母連打個照面都不來,自覺十分尷尬,非常的沒有面子,而且大家又都是表情冷淡,氣氛沉悶,一個個都象本不想來又不得不來的樣子,心中更覺不自在。可能王夫人此刻也感受到與賈母鬧分裂原還不是時候。

賈迎春姊妹見大家都是這麼一副表情,當然就覺得“無意思”了,你想這樣沉悶的氣氛,誰還想在這裏多呆?巴不得一走了之。所以“大家只坐了一坐就散了。”場面上沒看見李紈,估計是在老祖宗那邊侍候賈母吧。

假如這頓節日午飯賈母在場,氣氛肯定就會大不一樣。首先薛姨媽會虛情假意與賈母拉家常,寶釵説不定會找機會拍拍賈母的馬屁,寶玉、黛玉多半會在賈母跟前放瓜撒嬌,王熙鳳再怎麼樣也會説些笑人的龍門陣來逗老祖宗高興的,王夫人也會奉茶侍飯盡媳婦孝道,三春當然就不會覺得“無意思”了。説不定賈母還會出些猜謎、説笑話的題目,叫女先兒説書,叫戲子們唱戲等節目。説穿了,賈母不出席端午節的宴會,就是不給王夫人的面子,就是要讓王夫人知道沒有我老太婆的場面是個什麼樣子,就是要你知道我的厲害!

賈府端午節的這頓午飯,是賈母王夫人冷戰的典型場面。冷戰是暫時的,不信看嘛,到了寶玉捱打,戰爭就爆發了。

《紅樓夢》讀書筆記(二):紅樓丫環之赤裸情心説司棋

司棋這個人,説起來和抱琴、侍書、入畫一樣,是打小跟着賈府四位小姐的,然而四春在紅樓中還是陪襯寶黛釵湘的第二層人物,琴棋書畫四婢自然也無法和平襲鴛紫相提並論。迎春又是四春裏最不起眼的一個,連她悲慘的命運也因其素日的可有可無而給不了人太大的震撼,跟了這樣的主子作丫頭,理所當然更加不會引人注目了。

然而雪芹就是雪芹,在這個最沒什麼戲的地方依然讓他唱出了彩兒,琴棋書畫能夠給人留下印象,大半要歸功於她——因為大觀園裏最叛逆的一個丫頭就出在這裏,她既不象晴雯有名無實,蒙冤而死;也不象襲人善於掩飾,得保賢名——她是名副其實地和表弟有私情、而且被人抓了現行,聲名掃地,然後被趕出了大觀園——在那一羣清雅乾淨的女兒中,司棋這樣的女子“便留下,也難見園裏的人”,而且“把姑娘都帶的不好了”,她的被逐,簡直是惡有惡報,讓人連同情之感都不會產生——這就是司棋!

司棋絕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物,在61回裏她第一次出場,就是為小丫頭蓮花兒和柳家的拌了幾句嘴,便帶人來把大觀園的廚房給砸了。這一段本是 “斷冤決獄平兒行權”的引子,然而雪芹一字不肯虛擲,這段柴米油鹽的俗事寫得極其精彩,幾個當事人的性情為人幾句話就全寫活了,司琪的形象便是在這裏活靈活現地立了起來。

司棋想要吃一碗雞蛋,叫小丫頭來傳話,讓“燉得嫩嫩的”,管廚房的柳家的不肯,於是兩邊開始拌嘴吵架。柳家的當然有些欺軟怕硬,迎春最沒氣性,所以她房裏來要東西當然能擋便擋,因為這要的本來就是額外的,“買來的又不吃,又要別的去!”浪費的東西要廚房裏賠補,她當然不願意。而且這顯然不是第一回,蓮花兒以前還來替司棋要過豆腐,她給是給了,卻是餿的。小丫頭蓮花兒的伶牙俐齒給人的印象很深——因為有舊怨,你不給我就翻,結果真翻出來了,越發得理不饒人“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給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柳家的一向小意殷勤,任人不敢得罪,今天被蓮花兒刻薄話一逼,一肚子委屈不免藉機往外倒;這一説不要緊,蓮花兒要強好勝,立即把她巴結寶玉那房的事端了出來,於是柳家的説出原因:人家給過錢的,“有的沒的,名聲好聽。”邢夫人的吝嗇是有名的,迎春一房怕也有此餘風。迎春又不會做人,既沒勢力,又沒什麼好處給人家,人家自然不買帳。蓮花兒事情沒辦成,又惹了一肚子氣,自然回去搬了大姐司棋出來。

蓮花兒本是司棋調教出來的,從她身上就可以看出些司棋素日行事之刻薄自大——這只是第一層鋪墊,接下來真人未出場,又鋪墊第二層,仍是先聲奪人: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説她“死在這裏?怎麼就不回去?”——等不及當然要催,然而張口就是“死在這裏?”小丫頭竟也原話照搬,可見其言之司空見慣。蓮花兒回去搬嘴時司棋正伺候迎春吃飯,本沒工夫吃東西的,那她為什麼催的這樣急?那麼不是和小姐一起吃就是伺候主子吃飯前自己先點補點補——繡橘説過“我們這屋裏是沒禮的”,二小姐一向不管事,司琪在丫頭裏為大,以她的厲害若是自己行的正做的直下頭也未必就敢那麼無法無天,這沒禮數想也是上行下效,由來已久了。

順風旗扯足之後,司棋正式登場——先是聽罷心頭火起,卻暫時不動聲色,等伺候迎春飯罷才帶人出來發作,免得二小姐知道先來和稀泥,這口氣就出不了了;帶人一進廚房,眾人忙起身陪笑讓坐,你以為伸手不打笑面人?司棋姑娘豈能這麼容易就被人哄得下?仍是喝命小丫頭們“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賺不成!”並不是來嚇唬你們的,也不聽你們廢話,來了就直接砸場子!三小姐探春敢作敢為,當眾就給王善保家的一個嘴巴,卻仍是擺明了理由,站穩了腳跟,叫你挑不出理來。二小姐沒那麼多道理,司棋姑娘也不跟你們講道理——想想“豐壯身材”的司棋叉着腰往那裏一站,指揮手下人開始打砸搶的情景,簡直和黑社會老大一般的霸氣十足。砸完柳家的趕緊蒸了一碗雞蛋去陪情,司棋仍是不依不饒,全給潑在了地下——多麼強橫霸道!晴雯再要尖好強,終究勢單力孤,事事要自己出手,不象她立馬能拉起一票人馬出來,一派江湖幫派作風,橫掃千軍,無人能敵。

正是因為順風船行慣了,司棋才敢這樣大膽,竟和表弟到大觀園裏來偷情,以至被鴛鴦給撞見。在那個極注重男女大防的時代,女子的名節比性命還重,也唯有“二木頭”迎春小姐的胡塗懦弱才會把自己的大丫頭縱容得如此狂放任性。更奇的是“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算來是八月初四晚上,抄檢大觀園則是八月十二夜裏,其間有七八日的工夫,而且潘又安都逃走了,司棋竟不怕有人追究下來查到她,那一堆表贈私情的情書香囊也不想法子轉移一下,以至於歪打正着全給抄了出來 ——細想想卻也不錯,當時司棋擔心氣惱得病着,未免精神短些;又一向沒吃過什麼虧,僥倖心理佔了上風;況就是想轉移也沒地方可放,因為連家裏也瞞着呢;真要一把火燒了又捨不得,就算恨情郎沒擔當先逃了,也沒到恩斷義絕的地步,這東西更要留下來做個念心兒——就是這一念之痴,結果鬧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耐人尋味的是司棋當時的表現——她老孃臊得自己打嘴,她卻只是“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連鳳姐都深覺可異,只怕她要尋短見,命人嚴密看管——在鳳姐、周瑞家的包括司棋老孃王善保家的等周圍人看來,司棋是很該有些羞慚的表示,甚至羞憤之下自盡而死也在意料之中——可真要那樣就不是司棋了,司棋有一點和大觀園諸女並不相同:她是表裏如一的叛逆,她由着性子追求自己的幸福,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值得羞慚的事。

一個人想自殺,必定是斷絕了所有希望,司棋是直來直去的性子,她認為自己做得原沒什麼大不了的!原來有所顧忌是為了遮人眼目,如今事情已敗,與其煩惱懊悔,不如想想以後怎麼辦更實際些。一來自己在園中有些同袍舊情,説不定可以搭救;二來有個山盟海誓的情郎在外頭,大不了離了這園子外頭過活去。若是旁的女孩子出了這事,定然羞得沒臉見人了,司棋卻自始至終沒鬧那些虛情兒——先求迎春説情,知道她不行仍是在耳邊道:“好歹打聽我受罪,替我説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預留下地步。後來看見寶玉,仍抱着一分希望“他們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知道實在留不下了,還説“讓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這幾年我們相好一場。”——何曾有一絲半點兒羞慚的表示?

在司棋的心裏,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情,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你們不容,我就偷着做!被撞破後雖然擔心,想的卻是“縱然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她在乎的只是情郎是否有情有意,有始有終,她心裏最壞的打算是和情郎死在一起!決沒有因為害怕而後悔的意思。黛玉骨子裏也是“為了我的心”,但限於身份往往心口不一;司棋卻是想做就做,百死無悔,忍辱偷生等着情郎回來。她母親不準兩人相好,她便以死抗爭,一頭碰死了。

竊以為高鄂的續書裏這一段續得極好,司棋早不死晚不死,單要等情郎回來才死,完了她“死在一處”的心願——以司棋敢作敢為的烈性,這半年不知受了旁人多少白眼,多少羞辱,她母親也未必沒曾逼着她嫁人。若是情郎在此也有個説法,偏偏他又逃了——她只怕早憋着一口氣在心裏,然而死要死得明白!並不是後悔而死,也不是畏懼流言羞慚至死,我活着是為了等你,死也是為了和你在一起!你當日一走了之,全沒一點兒擔當,我今日就讓你明白看看我是怎麼待你的!不能同生,便求同死!上一次你逃了,這一次你還逃不逃?

潘又安這個人無疑也很愛司棋,可是兩個人互相併不瞭解,處事方法便截然相反——司棋是寧折不彎的急性子,潘又安則謹慎有餘,事事慢半拍。他當日之逃是為了暫避風頭,也是為了日後迎娶司棋積蓄錢財,這也罷了;可是司棋為他被逐受辱,他回來了還是不能無條件接受她——“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説有錢,她就是貪圖銀錢了。”為了試出她的真心,他自始至終沒説過一句話。司棋在此孤立無助之際豈有不更加負氣的——司棋這個人就是這麼直截而純粹:“他到哪裏,我跟到哪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這話明明白白的説出來,再加上自己的生命來證明——這是一顆赤裸裸的情心!你看不明白,掏出來給你總看明白了吧?

如果説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襲人是寶釵的影子,那麼司棋顯然是尤三姐的影子——一般的縱情任性,一般的斬截爽快,一般的生前為人不恥,最後只有以死明志。生為情累,死為情痴,旁人怎麼看且不管,至少兩人的心上人最後都明白過來,一個生入空門,一個死求同穴——可見兩個裸情女子並沒有選錯了人。

有時也想,如果沒有抄撿大觀園,司棋不被逐出又怎樣?那麼過不多久她就會作為迎春的陪嫁丫頭跟着到了孫府。孫紹祖那個色中惡鬼當然不會放過她,以司棋的烈性,拼到底還是一死。可是情郎並不是負心人,只不過先一逃、再一試,一誤再誤而已,這心機用來處世為人無可厚非,但是碰到赤裸的情心偏就一塌糊塗,將就要到手的幸福給毀了——如果司棋的母親不和女兒鬥這一口氣又如何?司棋這半年來的惡氣不發在這裏,終究要發在情郎身上,兩個人的性情反差如此之大,以司棋脾氣之剛硬,就算有情人成了眷屬,他們的生活會幸福嗎?

不知道!生活由無數的偶然和必然疊加而成。也許僅有一顆赤裸的情心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