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導讀

【作者簡介】

《子夜》導讀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鴻,字雁冰,浙江桐鄉縣人。我國現代進步文化的先驅者、偉大的革命文學家。1916年由北京大學預科畢業後到商務印書館工作,開始翻譯和創作活動。1920年參加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活動,成為最早黨員之一。1921年發起組織“文研會”,主編《小説月報》。20年代中期,致力於文化評論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1928年後,加入“左聯”,從事左翼文藝運動並創作了大量作品。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一直在黨的領導下,積極投身民族民主革命運動。解放後歷任文化部長、中國作協主席、全國文聯副主席等職。茅盾的文學活動是多方面的,從1916年以來,編輯過多種刊物,譯介過大批外國文學作品,撰寫了大量文藝論著,創作了許多文學作品,培養和扶植了不少文學新人。其主要作品有小説《蝕》《子夜》《虹》《腐蝕》《鍛鍊》《農村三部曲》,劇本《清明前後》等。

【書名詮釋】

“子夜”,原指夜半子時,也就是深夜11時至凌晨1時。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這個時刻一過,黎明就要來到。作者以此作書名,形象地概括了30年代初期中國社會的主要特點,寓意是很深的。

【故事梗概】

《子夜》是茅盾的長篇小説代表作。寫於1932年12月。

故事從1930年5月的一個傍晚開始,三輛雪鐵籠汽車閃電似地駛過外白渡橋,戛然停止在內河小火輪的彙集處——戴生昌輪船局大門口。工商界巨頭吳蓀甫和他的二姐夫,金融界大亨杜竹齋夫婦,來此迎候從老家雙橋鎮前來避亂的吳老太爺。

吳老太爺的守舊思想,與新式企業家的兒子吳蓀甫格格不入。一到上海,他就受到強烈的刺激。機械的噪音,耀眼的霓虹,薰人的香氣,時髦的男女,都令他神經發疼。一進吳府大門,他就因腦溢血而斷了氣。

第二天,吳府大辦喪事。紛至沓來的客人中,既有企業老闆、金融巨頭,也有官場政客,寄生文入。他們名為弔喪,實則各懷鬼胎,或尋歡作樂,或暗作交易。這時,吳蓀甫的思想也不在喪事上。家鄉農民暴動與絲廠工人罷工,他得佈置對策。杜竹齋拉他和金融魔王趙伯韜合夥做公債多頭,他忙着籌劃談判。

雙橋鎮農民暴動的成功,打破了吳蓀甫建設“雙橋王國”的幻想。但這時,他與杜竹齋等人正在籌建“益中信託公司”,妄圖一舉吞併一系列中小企業。他決定將雙橋鎮劫後的餘產摺合現金,投放益中信託公司,幹一番大事業。他起用絲廠職員屠維嶽,矇騙分裂工人,平息了裏的工潮。這時,杜竹齋驅車前來,報告了公債投機得手的喜訊。吳蓀甫一一突破了重圍,志得意滿,感到更大的勝利在向他招手。

然而好景不長。端午節後,傳來了省政府的命令;為支撐雙橋鎮市面,吳府在那裏經營的工廠、商店不得關閉。抽回資金的計劃落空了,吳蓀甫勃然大怒。但一想到“益中”即將吞進七、八個小廠,又不由回嗔作喜,爽快地表示順從省政府的命令。可是,新的矛盾又使他陷入窘境:要擴充、整頓那些虧本的小廠,要資金;要搞公債投機,牟取暴利、也要資金。吳蓀甫日益感到資金兜轉不靈。在這種關鍵時刻,趙伯韜又堵住了吳蓀甫的去路。懾於趙伯韜的壓力,杜竹齋退出了“益中”。吳蓀甫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

雄心勃勃的吳蓀甫並不甘心失敗,他決意要在公債市場上同趙伯韜較量。他收買了趙伯韜的姘頭劉玉英,又籠絡了交易所經紀人韓孟翔。但是,時局的發展對吳蓀甫十分不利。有消息説:閻軍全線出擊,四五天內就要打進濟南。公債猛跌,“多頭”面臨慘敗的危險。吳蓀甫再也沉不住氣了。儘管廠裏新的工潮一觸即發,他仍然決定把公債投機上的損失轉嫁到工人頭上。他斷然下令:裁人,減工資,延長工時。工人被激怒了,他們舉行了罷工。屠維嶽束手無策。被圍困在廠內的吳蓀甫,也只得從後門溜走。

前程的暗淡,事業的危機,咬齧着吳蓀甫的心。為了排除心頭煩悶,他瘋狂地尋求着刺激。他帶着交際花徐曼利,乘坐小火輪,在長江上尋歡作樂。上岸後,他又尋訪祕密豔窟。回到家裏,他仍然感到精神頹喪。突然,不速之客趙伯韜來訪,他要用吳蓀甫吞併小廠的辦法來吞併“益中”公司了。

吳蓀甫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和同人們商量決定,以適當的價錢,將“益中”頂給西方的“洋行”和東方的“公社”,再將辦廠的資本投放公債市場,與趙伯韜作最後的決鬥。誰知在緊要關頭,收買的人倒戈了。吳蓀甫孤注一擲,把住宅也押上去。交易所掛出的牌子步步下跌。這時,如果杜竹齋能與吳蓀甫合作,“空頭”便全勝了。可是,杜竹齋最終站到了趙伯韜一邊。吳蓀甫傾家蕩產,徹底失敗了。曾經顯赫一時的工業巨頭,如今成了喪家之犬。他絕望地用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胸膛,但又立即鎮靜起來。他命令少奶奶趕快叫家人收抬行裝,當晚就登上了去外地避暑的輪船。

【作品導讀】

本文從吳老太爺一家由農村到城市開始寫起,因吳老太爺接受不了誠實的喧鬧,患腦衝血而死。在吳老太爺的弔喪會上,來了許多的人。吳蓀莆答應了孫吉人等一夥人所提出的“幾個大小不同的企業家組織一個新的團體作買空賣空的生意”。而與此同時,吳蓀莆的姐夫也同意加入趙伯韜為首的“多頭”公司。從此吳蓀莆與趙伯韜之間矛盾、鬥爭展開了。當時時局動盪不安,吳蓀莆農村老家被劫,損失嚴重。為了籌集組建新廠的資本,他對絲長工人進行剝削,導致絲長工人罷工示威,最終由於炒股失敗,落入“買辦化”。

小説第1章通過吳老太爺進城,拉開了全書的序幕,第2-3章通過吳老太爺的喪事,請出了全書幾乎全部的主要人物,同時也為"三大火線"埋下了伏筆。第4章寫雙橋鎮農民的暴動,由於後來沒有得到繼續,有遊離於全書之嫌。第5-8章寫吳蓀甫三面出擊,全線告捷,形成一個小高潮。第9-12章寫吳趙鬥法,第13-16章寫吳蓀甫因工人運動興起而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第17-19章寫吳蓀甫的最後掙扎。

從小説內容上看,主要寫了三條線索上發生的事情:一:公債市場的鬥爭;二:裕華工人的罷工;三:雙橋鎮農民反對惡霸地主的鬥爭。作品它以典型的半殖民地城市上海為背景,以民族資本家吳蓀甫與買辦趙伯韜的矛盾為主線,向人們展開三十年代初期中國社會的廣闊畫卷。——城鄉工農鬥爭、民族工商業被吞併、軍閥混戰、農村破產……氣勢恢宏,作品通過紛繁的線索和複雜的社會關係,多側面地展現了黎明來臨之前的“子夜”。

《子夜》的創作,經過了充分的生活和思想的準備。為了深入瞭解三十年代初的中國社會,作家走訪了企業家、公務員,革命者等各色各樣的人,參觀了證券交易所,考察了民族資產階級的狀況,同時閲讀了當時關於中國社會性質的爭論文章。在掌握大量素材,深入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寫成的《子夜》,反映了作家對舊中國社會現實的馬克思主義的分析和估量。

《子夜》生動地反映了三十年代初期各種尖鋭複雜的社會矛盾: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戰爭愈演愈烈,人民羣眾備受戰亂之苦,帝國主義國家把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危機轉嫁我國,中國的民族工商業瀕臨破產;城鄉工農羣眾,在黨的領導下展開了如火如荼的革命鬥爭。作品正是在這樣廣闊的背景上來展開故事情節,塑造人物形象的。

《子夜》中的人物就是活動在這樣一個廣闊的歷史背景上;而且透過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的發展,鮮明有力地顯示了整個時代的發展趨向和壯闊波瀾。它以上海為中心,反映了中國社會的全貌;寫的是一九三o年兩個月(五月至七月)中的事件,而這些事件裏又隱伏着中國社會過去和未來的脈絡。將紛紜複雜而具有重大歷史社會意義的生活現象通過謹嚴宏大的藝術結構表現出來。

《子夜》創作情節中心,是以趙伯韜為代表的金融買辦資產階級與以吳蓀甫為代表的民族資產階級之間的鬥爭,結果是以趙勝吳敗結局。作品以全景式的宏偉畫面,有力地表明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更加殖民地化了”。

【藝術形象】

《子夜》成功地塑造了一批活生生的藝術形象。其中尤以吳蓀甫這個典型的創造最為出色。作為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吳蓀甫有很強的事業心,不是庸碌卑瑣的人物。他有雄心,要把“半死不活的所謂企業家”全部打倒,他有魄力,深諳“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的名言,知道怎樣將別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還有作為老練企業家的教養、閲歷和豐富的經驗。然而,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他的事業寸步難行。他面臨着兩組矛盾,一是與帝國主義掮客,金融買辦資本家趙伯韜的生死角逐;二是與工人階級的尖鋭對立。他置身於矛盾的中心,事件的進程使他性格的各個側面得到充分展示:他時而果決專斷,時而猶疑惶惑,時而信心堅定,時而頹廢恐怖,遇事好象成竹在胸,實則往往舉措乖張。吳蓀甫性格的豐富性、複雜性,正是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兩面性的真實反映。

《子夜》裏面,茅盾通過林佩瑤的嘴,説了一個基本觀念,吳蓀甫是她心目當中“二十世紀機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第3章)。吳蓀甫一方面欺負比他小的企業,可是,比他背景更大的,像趙伯韜,他就鬥不過他們,所以後來吳蓀甫就想,“他知道自己從前套在朱吟秋頭上的圈子,現在被趙伯韜拿去放大了來套那益中公司了”(第17章),這也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無情的殘酷的商業競爭社會。作者描寫吳蓀甫的語調都充滿着激情:“蓀甫的野心是大的。他又富於冒險的精神,硬幹的膽力;他喜歡和同他一樣的人共事,他看見有些好好的企業放在沒見識,沒手段,沒膽量的庸才手裏,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麼似的。對於這種半死不活的所謂企業家,蓀甫常常打算毫無憐憫地將他們打倒,把企業拿到他的鐵腕裏來。”(第3章)這個眼光和氣度是別人所沒有的,有一種氣勢非凡、居高臨下的感覺。茅盾在《子夜》中賦予吳蓀甫這個人物以浪漫的氣質。

吳蓀甫這個人的出身和教育背景也與眾不同。他是一個留學德國的留學生,一個海歸派,到國外學成以後回來創辦事業。他所接受的是西方現代科學的教育,有一個現代性的背景,在1930年代的世界,德國走在現代科學的最前列。當時在中國人的心目當中,對德國的崇拜就有點像現在對美國的那種崇拜,科學、經濟、包括人的那種高度的紀律性等等,各方面德國都是一個世界性的楷模。所以,茅盾讓吳蓀甫到德國留學,非常清楚是揭示他具有一個現代教育的背景。按我們今天説法,就是最跟世界接軌。

吳蓀甫一出場就不是小打小鬧。他利用父親的喪事,跟另外兩個老闆聯合起來準備建立一個托拉斯,而這個托拉斯如果搞成,他可以一口氣把八個工廠吃下來,把交通、紡織、電力很多事業都壟斷在自己手裏,按照今天來説就成為一個大的集團性的公司。棉紡業現在是夕陽工業了,那個時候卻正好是新興工業,那麼,他做的是棉紡織、電力、交通等等,都是跟現代化有密切聯繫的產業。在這個基礎上,吳蓀甫作為一個資本家,他想的絕不是個人賺錢發家,他已經很自覺地把自己的經商行為、企業行為,跟國家的利益、國家的前景聯繫起來。所以,當他們準備聯合這個公司,把八個工廠都吃下,吳蓀甫看着企業合併的草案,通過這個草案,他腦子裏已經出現一個想象:

吳蓀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從那紙上聳起了偉大憧憬的機構來:高大的煙囱如林,在吐着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這理想未必完全是加榨的。(第5章)

當時他們一起合夥搞的有一個國民黨政客叫唐雲山,跟吳蓀甫大談三民主義,談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別人只想着賺錢,根本不理會這一套,“只有吳蓀甫的眼睛裏卻閃出了興奮的光彩”。(第3章)可以看到,實際上是吳蓀甫所想象的東西,跟孫中山的想象,跟當時中國全體民族資產階級所想象的是一致的,按我們今天説,也就是要想象出一個現代化。中國人進入20世紀,最大一個夢想,也是最大一個“道統”,就是中國如何實行現代化,如何使中國走向世界最富強的前景。這個時候,茅盾一下子就賦予吳蓀甫一個很偉大的性格。作家一開始就給了他一個很高的起點,是要透過這個人格來貫穿現代化的素質,就是説,這個人本來就是跟我們整個國民對於中國如何發展現代化的想象聯繫在一起的,是渾然一體的。

這樣的資本家,必然要對政治、對國家提出自己的理想和要求。裏面有一個細節,就是吳蓀甫跟他的大舅子杜竹齋兩個人交談,因為杜竹齋是個銀行家,他就説:“開什麼廠!真是淘氣!當初為什麼不辦銀行?憑我這資本,這精神,辦銀行該不至於落在人家後面罷?現在聲勢浩大的上海銀行開辦的時候不過十萬塊錢……”不過,話説回來,他説“只要國家像個國家,政府像個政府,中國工業一定有希望的!”(第2章)茅盾所想象的資本家力量其實是很大的,他們的經濟活動已經跟當時的現代中國的政治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操縱當時軍事和政治。

吳蓀甫身上有一種非常強的現代性格。過去已經有人研究過,吳蓀甫所出現的場景,比如客廳、工廠、辦公室、汽車,都是一種公眾的場景。幾乎就沒有一個是幽閉的、靜止的場面。而其他的一些老闆,比如他的對手趙伯韜,趙伯韜出現的地方都是鬼鬼祟祟的,第一場出現就是在花園的假山背後,像在搞陰謀,然後在旅館裏面,旅館也是很隱私的地方,這個人物始終是在暗處的。而在公眾的場景當中,吳蓀甫所有的行為都是匆匆忙忙,始終是在一個行動當中,他從汽車上下來,走進客廳,發脾氣,處理公務,然後馬上又出去,好像茅盾是一個攝影機,一直跟着這個人在走。這個藝術形象就一直在動,心情在動,臉色在動,身體在動,始終是通過一個強烈的動態來展示這個人的性格。比如第7章寫到吳蓀甫在等待公債投機消息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出現就是他一個人在客廳中來回踱步,看時間,自言自語,到書房打電話,跟費小鬍子談話,連眉毛都在動:“吳蓀甫不耐煩地叫起來,心頭一陣煩悶,就覺得屋子裏陰沉沉地怪悽慘,一伸手便捩開了寫字桌上的淡黃綢罩子的大電燈。一片黃光落在吳蓀甫臉上,照見他的臉色紫裏帶青。他的獰厲的眼睛上面兩道濃眉毛簌簌地在動。”這裏有一種很強的緊張感,這個人物一出現就給人與眾不同的感覺。到後來吳蓀甫完全崩潰,到絕望的時候,他就突然去強姦一個女傭,仍然是靠生命力迸發出來的獸性力量。

這樣一種強烈的動感,跟汽車、跟1930年代最現代化的場景結合起來,這個人物身上就被賦予某種以現代為特徵的審美追求。在起首部分就寫到了汽車:“汽車愈走愈快,沿着北蘇州路向東走,到了外白渡橋轉彎朝南,那三輛車便像一陣狂風,每分鐘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記錄。”作品中幾次寫到了“一九三○年式的”汽車,“旋風般向前進”,強調一種速度和節奏,這是現代人的感受,這種感受又和內心的焦慮交織在一起。從古典的意義上來理解美,美一定是田園式的、牧歌式的,以靜為主。我們看國畫,國畫裏面沒有一個是在奔跑的,人都是在釣魚、喝酒,非常安寧,這種場合才能構成一個美,這是中國古典的審美傳統。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的場面大多數都是處於相對靜止的狀態,然後把一個細節無限地擴大,無限地再生,像《紅樓夢》裏吃碗茶可以吃掉一章,這是古典式的一種描述的方法。現代文學也不是都充滿動感的,但是到了19世紀以後,由於工業文明發展,就使人好像處於被鞭打的一種環境,整個人都被捲到一種社會制度裏去,就是匆匆忙忙的動感。這也成為20世紀初西方現代主義流派的藝術家所關注的審美現象。在20世紀初的中國現代作家身上也大量存在着。郭沫若早期《女神》裏都是這樣的詩,都是城市在動,喇叭在喊,鼓聲在響,為什麼?他就是通過這種非常強烈的聲音和動作,來體現一個時代的節奏。那麼,這樣的時代節奏,他表現的肯定是跟一個喧囂的、充滿了不穩定的現代都市有關係的。

茅盾表現吳蓀甫的每一個細節當中,處處突出了動感,不能不説他是有意而為之的。這種有意為之,我們姑且把它定名為一種現代性格。不是説,冒冒失失、跑來跑去的,才叫現代性格。而這個有了現代的文化背景、現代人的素質、現代的性格所構成的吳蓀甫,是中國小説裏很少出現的一個具有現代人格的形象。

但是要明白吳蓀甫這個人物不是寫實的,它包含着茅盾強烈的感情色彩,是用仰視的角度去寫的。比如第5章寫吳蓀甫,是通過他太太的視角來寫的,帶着一種崇拜的目光。吳少奶奶先是擔心她跟雷參謀的私情被丈夫發現,所以表現得很驚惶,吳蓀甫説:“要來的事,到底來了!”她臉色蒼白,心驚肉跳,神經緊張,完全沒有了夫妻間的平等,似乎只等着吳蓀甫來裁決。“吳少奶奶忽然抬起頭來問”,坐在沙發上的她總是這樣仰望着在面前走來走去的丈夫,文字所表現出來的吳蓀甫,都是那種有氣勢的、高大的形象:“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他站起來踱了幾步,用力揮着他的臂膊”,“他獰起眼睛望着空中”,“然後,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這是一個有力量的、有着極強的破壞力和創造力的形象。後來“資本家”這個名字在政治上不大光彩,評論家才在分析人物性格時把吳蓀甫分析成了幾重人格,都是套用一些政治概念,破壞了藝術形象的完整性,也違背了藝術的創造規律。其實,這個小説從頭到尾,對吳蓀甫沒有什麼醜化的,沒有什麼兩重性,茅盾本身就是站在林佩瑤的立場上,在看一個“二十世紀機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

“王子”,就是我們説的白馬王子,遠遠地從天際過來,而吳蓀甫這個人物是從德國讀了書回來的,他是一個成功人士。“英雄”,這種具有現代人格的藝術典型,本身在上海這個背景中就具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騎士”,我覺得這是一個更關鍵的詞,騎士在今天已經見不到了,沒有人再用這個詞了,哪怕在塞萬提斯時代“騎士”就已經不可理解了,堂•吉訶德完全是被人嘲笑的,可是,騎士有一個基本精神,就是説,一個人為了自己的信念,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他可以冒着超過自己能力的危險,不顧一切地去跟風車作戰。跟風車作戰最後必然是失敗的,但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誰都看不見的信念,他可以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吳蓀甫身上其實是有這樣一種精神的,所以,這是一個具有悲劇性的英雄形象。

《子夜》的結構宏偉而嚴謹,為了既包容複雜的矛盾、豐富的生活、眾多的人物,又做到線索清楚、主次分明,作家在構思中很費苦心。首先,作家精心設計了別開生面的序幕。開頭兩章通過吳老太爺猝然亡故,各色人等來吳府弔喪的描寫,自然而巧妙地讓許多角色登場亮相,既初步展示了人物活動的典型環境,又牽出了各種矛盾衝突的情節線索。其次,主體部分(第三至十六章),安排了一條主線和若干支線交叉發展的網狀結構。吳、趙鬥爭作為貫穿全書情節發展的主線,各條枝線既有自身發展的脈絡,又共同服務於主線的發展,既豐富多采,又條理分明。最後三章,作為全書的高潮和結局,筆力收回到主線,潑墨重採寫了吳蓀甫試圖挽回危局的種種努力,寫得波瀾起伏,搖曳多姿。

《子夜》的產生,正是我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在xx文化“圍剿”中邁步前進的時候,它顯示了左翼文學陣營的戰鬥實績,從創作上證明了無產階級文學是一種不可戰勝的、最有發展前途的力量。

【相關評論】

《子夜》———三十年代舊中國的畫卷

1933年,一部“應用真正的社會科學,在文藝上表現中國的社會關係和階級關係”的扛鼎之作———《子夜》出版了,幾十年過去了,《子夜》裏所描寫的黑暗的中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但書中留下的沉甸甸的歷史卻值得我們思考。《子夜》以大規模地描寫中國社會現象這樣全景式的整體建構為起價值取向,並以自覺的參與意識,探索社會政治問題。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處在國民黨的黑暗統治下,當時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地主、大資產階級篡奪了大革命的勝利果實,內有蔣介石,外有帝國主義,他們把中國進一步推向了“兩半”的社會的深淵。民族資產階級、工農羣眾的革命鬥爭等這些歷史上的名詞,在《子夜》中得到了深刻的詮釋。《子夜》用社會科學的觀點,階級分析的方法,正確地反映了時代的旋律和階級關係。馮血峯曾評價説:“《子夜》是把魯迅先驅地英勇地所開闢的中國現代的戰鬥的文學的路,現實主義的路,接引到普洛革命文學上來的里程碑之一”。

吳蓀甫是《子夜》九十多個人物中性格最鮮明的,是三十年代民族工業資本家的典型,是詮釋民族資產階級的典型。民族資產階級的雙重性,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他有着發展民族工業的野心、魄力和手段,他“富於冒險的精神、硬幹的膽力”因此,他不僅在家鄉雙橋鎮辦起了錢莊、當鋪、油坊、米廠、電廠等,還在上海有一家裕華絲廠,甚至還和孫吉人、王和甫等民族工業資本家組織了益中信託公司。他們幻想着“他們的燈泡、熱水瓶、陽傘、肥皂、橡膠拖鞋,走遍全中國的窮鄉僻壤!”他們高呼“只要國家像個國家,政府像個政府,中國工業一定有希望”。

但“他動輒想到保守,想到了妥協”。在他的野心受到買辦金融資本家趙伯韜的阻擋時,他選擇了鎮壓工人罷工來轉嫁自身危機,同時大搞“公債投機”,妄圖用此擊敗“公債魔王”趙伯韜。現實是殘酷的,當時的社會歷史現實和民族家的固有軟弱性,決定了吳蓀甫的命運只能像企圖用“大放盤”“一元貨”的辦法度過難關的小商人林老闆一樣。他的悲哀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全社會的。

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説,通過《子夜》可以認識三十年代初期中國社會現實,認識民族資產階級的兩重性,認識舊中國半殖半封的社會性質,瞭解三十年代的黨所領導的工農鬥爭的風起雲湧之勢等等。

因此,《子夜》是茅盾先生展現給後人的一幅歷史畫卷,讓今天的人們能清晰的瞭解那段歷史。

同時,第四章的農民武裝活捉老地主,吳蓀甫的舅舅曹剝皮及第十三,十四章描寫的上海裕華絲廠女工的罷工,都是在用文學眼光敍述歷史事件,讓人們在文學欣賞中體會到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子夜》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舊中國社會的一角,茅盾猶如一個説書人,道出了那段辛酸的歷史,展現了一個千瘡百孔的民族的血淚。

文人筆下的歷史,後人眼中的現實

茅盾用敏鋭的眼光,犀利的筆峯,透徹地理解了主宰着站前中國社會的各種傾向、潮流和力量……從而使他的描寫具有明顯的真實的文獻價值。朝鮮學者樸興炳認為“《子夜》的歷史功績在於開創了中國社會現實主義文學發展的道路。”可以説《子夜》就是一部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它把三十年代這個中國社會發展的“橫斷面”展現給了後人。《子夜》不僅描寫投機市場瞬息萬變的鬥爭,民族工業的慘淡的前景,都市資產階級社會醉生夢死的生活,而且描寫了工人階級的罷工鬥爭,農村的革命暴動等等。

《子夜》這部社會剖析小説不僅在國民黨時期被禁版過,在“四人幫”時期也被禁版過,由此,我們也能看出《子夜》的社會影響和《子夜》的進步意義。這些都是建立在茅盾先生憂國意識基礎之上的,正如王若飛同志曾給茅盾的評價一樣,他説:

茅盾先生的創作事業,一直是聯繫着和反映着中國民族與中國人民大眾的解放事業的。在他的創作年代裏,也正是中國民族與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大變革時期,中國大時代的潮流,都反映在茅盾先生的創作中……從茅盾先生的創作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社會的大變動,也可以看到中國人民解放運動的起落消長。茅盾先生的最大成功之處,正是他的創作反映了中國大時態的動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創作中心內容,與中國人民解放運動聯繫着的。

一個偉人去了,一批作品留下了,一段歷史過去了,一種憂國精神留下了,這就是茅盾的偉大,《子夜》的偉大。

《子夜》

(一)簡析:

1、趙伯韜形象。

趙伯韜是買辦資本家,美國壟斷資產階級的走狗,政治上與和蔣介石政權有很深的關係。他操縱着上海灘金融市場,故意與吳蓀甫作對,想方設法扼殺中國民族工業;他生活淫蕩腐朽,為人專橫跋扈,是惡魔般的帝國主義的鷹犬。

2、《子夜》的人物描寫特點。

描寫手法的多樣性。對於典型人物的刻畫,小説主要是採用心理描寫手法,作者善於捕捉人物一剎那的內心活動去表現他們的性格特徵,常常達到細緻入微、生動可感的境地。同時,小説在人物塑造上還巧妙的運用了典型細節,使人物的性格更加突出。

語言的豐富多彩。小説針對不同人物的不同精神狀態以及同一人物不同時間的不同心理,分別採用不同的語言,富有強烈的個人色彩,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在人物語言上,作者賦予不同性格人物以不同的語言和口吻。如吳蓀甫的語言常常是斬釘截鐵,果敢有力;趙伯韜的調子是狂妄高傲,而又粗魯卑俗的。

3、《子夜》的結構線索和結構特點。

結構的宏大而嚴謹。《子夜》展示了中國30年代的社會畫面,其中的三條線索是其描寫的中心——即吳蓀甫與趙伯韜的矛盾、雙橋鎮農民暴動與吳蓀甫的矛盾、絲廠女工罷工鬥爭與吳蓀甫的矛盾。小説以趙與吳的矛盾為主線,其他兩條線索交錯發展。這三條線索由於其聯繫着社會的各個層面,因而顯得宏大,但同時又繫於吳蓀甫一人之身,多方展開,因而又顯得嚴謹。

(二)論述:

1、分析《子夜》的思想成就。

《子夜》是茅盾的里程碑式的現實主義力作。作品以“子夜”為名,象徵着中國黎明前最黑暗的社會現實。它通過對中國30年代初期各種錯綜複雜的社會生活及社會矛盾的全景式大規模的藝術描寫,特別是對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處境和前途的生動描寫,藝術、準確而深刻地揭示了當時中國的社會性質:即中國不可能在帝國主義侵略下走上獨立發展的資本主義道路,只能是越來越殖民地化。在軍閥混戰、農村經濟嚴重破壞;帝國主義加緊侵略,使中國民族工商業空前危機的社會大動盪、大危機、大轉變的政治局勢下,中國民族資產階級在同帝國主義和國內反動派支持下的買辦資產階級的角鬥中,最終只能走向買辦化或破產的歷史命運。從而以藝術的形式回擊了託派鼓吹的中國走向資本主義社會的謬論。

2、分析吳蓀甫形象及其意義。

民族工業資本家吳蓀甫是全書一切事件和人物的連接點和矛盾衝突的中心。全書展現的種種矛盾,都把焦點集中在吳蓀甫身上,作者是把吳蓀甫放在廣闊的社會背景和複雜的階級關係中來表現的。

吳蓀甫形象充滿了鮮明的個性矛盾:他精明強於,有魄力,有靈活的手腕,雄心勃勃地想振興中國民族工業,但這種願望的根本目的則又是個人利益;他對外來的帝國主義及官僚買辦資本家有憎恨的一面,但他又反過來鎮壓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運動,殘酷地剝削壓榨工人;他不僅同官僚買辦資本家矛盾重重,而且同中小民族資本家也結下了許多矛盾;在家裏,他和妻子貌合神離,他既有道貌岸然,專幹事業的一副面孔,同時又有姦污女僕、玩弄交際花的卑劣醜行。小説在重重矛盾中塑造的這個典型,十分真實可信。

可見,吳蓀甫是30年代初半封建半殖民地這一特定歷史環境中的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一個失敗了的英雄形象。在他身上反映了軟弱的中國民族階級企圖擺脱帝國主義和買辦資產階級的壓迫,幻想走上獨立發展資本主義道路而最終破產的歷史悲劇。這一悲劇不是偶然的個人悲劇,而是階級的悲劇。它揭示了實業救國此路不通,中國現實社會不僅沒有走上資本主義道路,而且更加殖民地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