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狗之心可以理解，但因愛狗、護狗而衝上高速路攔販狗車、衝進商家阻撓狗肉銷售、禁止買狗肉等做法本身是值得商榷的。而個人的飲食習慣，也應該得到尊重。
在尚未制定動物保護法、沒有犬隻屠宰檢疫等法律規定基礎上來討伐不該吃狗肉，質疑政府不作為，這場聲勢浩大的民間爭議終歸無解。
狗肉粉：“反對吃狗肉，怎麼不反對吃牛肉?”“你怎麼不關心加拿大殺海豹?”
狗粉：“狗是人類的朋友”、“我是中國人只管中國事。”
畜牧、動檢：“現行法律對狗只有產地檢疫的要求，沒有屠宰檢疫規定。所以，對執法部門，法無授權，不可為。
曾在2019年引起關注的玉林狗肉節，爭議在2019年達到了最高峯。
在強大的輿論炮火轟炸後，動物保護組織“圍攻”玉林，以實際行動反對他們眼中的血腥節日。在玉林人的眼中，吃狗肉，僅僅是民俗，所謂“荔枝狗肉節”不過是一個叫法，而在動物保護人士看來，殺狗即是罪愆。
兩大陣營對彼此的蔑稱，是“狗粉”與“狗肉粉”，一字之差，卻勢如水火。在玉林，他們不斷對峙，卻屢有錯位之感。首先，作為標靶的“狗肉節”並不是一個被官方認定的正式節日，至少政府自稱從未舉辦，要取締自然無從説起，而動保人士祭出的道德大旗，讓玉林人感到的卻是尊嚴的冒犯。最後，當動保人士以食品安全法等法律為武器，力陳狗肉存在檢疫等潛在危害時，更多的事實指出，“法無禁止即可為”，吃狗肉並不違法。
就像油攪進了水，一番混亂後，相錯的油、水分子彼此始終對立。
討伐與逆襲
2019年6月21日傍晚，71歲的玉林人李禾(化名)，聽到了狗肉降價的聲音。在李禾的記憶中，荔枝狗肉節這天，狗肉價格不漲反跌，2019年還是頭一回。
對於玉林，各方壓力正是在2019年達到了巔峯。
趙薇等影視明星公開反對狗肉節，動物保護組織成員也陸續趕赴玉林實地抗議，搭救被販賣的貓狗，請僧人在市場超度被屠宰的貓狗……不斷曝出一個又一個新聞。
“感覺有一大波的記者正在靠近。”6月20日，玉林市食安辦協調科科長謝謹徽半開玩笑地説。在玉林人的印象中，2019年玉林狗肉節始有反對者，動保人士杜玉鳳和片山空的到來，令玉林為全國關注;之後2019年也可平淡置之，儘管關注的動保團體在增多，全國性的反對聲浪並未掀起。
唯有2019年，三年積蓄的壓力於一朝噴湧。
在狗肉節還沒正式“開幕”前的6月15日，北京有學者律師就“動物福利與動物保護立法：‘玉林狗肉節’的制度反思”展開研討。
在玉林當地，行動亞洲動物保護團隊等組織19日舉辦了“2019玉林與動物福利沙龍”，呼籲該市儘快終止“夏至吃狗”，得到了全國六十多家動物保護團體的支持。在輿論上，動保組織對玉林已形成圍攻。
擁有二十多年歷史的陳廿二狗肉館，不久前改名為香肉館。和它一樣有變化的，還有江濱路大排檔的數家狗肉館，店家要麼易換店名，要麼用紅布遮住了“狗”字。謝謹徽解釋，政府並未要求店家遮擋或替換店招上的“狗”字，“這是部分商家受到壓力後的自發行為”。事實上，陳廿二狗肉館在更名前，店主多次收到騷擾電話。
“這也是為了避免刺激到愛狗人士。”謝謹徽説，政府還以佔道和不文明禁止了當街屠宰，同時在公務員系統中，“提倡”文明用餐習慣。不過，最後這一條被網傳為政府禁止公務員食用狗肉。
種種跡象表明，玉林在壓力之下做出了不少改變。然而，就在所有人以為，動保人士將在狗肉節掀起行動高潮時，令人意外的是，玉林人也在當天開始了“逆襲”。
6月21日上午，多次成為動保人士舞台的垌口市場，第一次打出了當地人的標語：“還玉林人民尊嚴，捍衞人權”、“強烈抗議打着護狗名義來玉林鬧事的不法分子”。
事實上，外部輿論也神奇地出現反轉。20日晚央視播出的《新聞1+1》中，將玉林商販們所受的騷擾呈現了出來，希望不吃狗肉的人“守住法律的邊界”。
而雙方的對峙，在當晚片山空來到江濱路時達到了臨界點。
早在2019年，行為藝術家片山空在垌口市場上演了一次向動物謝罪的行為藝術，從那之後，片山空一直是最受攻擊的人物。而今年，走在江濱路的片山空很快被認出，人潮如漩渦般朝他聚集，幾個年輕人的指尖已經快戳到片山空身上。
而在片山空身後，大排檔裏食客依舊，他所反對的狗肉節仍然生意紅火。
為什麼是玉林?
反對玉林狗肉節，片山空和杜玉鳳是兩個標誌性人物。事實上，廣西多地都有食用狗肉的習俗，桂林靈川狗肉就比玉林要知名得多。
“玉林其實只是我到的第十八座城市。”片山空説，他自2019年1月1日起在貴陽、成都、青島等地開始了一系列向動物園動物下跪的行為藝術，“我走遍中國向動物謝罪。”
來自四川廣元市博愛動物保護中心的杜玉鳳，則是因為浙江金華湖頭狗肉節而關注到玉林的。
2019年，在動物保護組織的呼籲下，金華婺城區乾西鄉政府宣佈取消了由官方主辦的湖頭狗肉節。這次國內動物保護運動的里程碑式事件，杜玉鳳就參與其中。翌年，杜玉鳳想看看金華政府是不是説話算話，上網搜索湖頭鎮的情況，意外發現了玉林狗肉節。
“我很驚訝還有這樣一個節日，讓我更意外的是有網友説這個節日已經存在很多年了。”來到玉林後，杜玉鳳和很多後來趕到玉林的愛狗人士想法一樣，希望政府取締這個節日。至此，玉林被推至風口浪尖。
然而，和湖頭狗肉節不一樣的是，玉林“荔枝狗肉節”並非由官方主辦，它甚至並非節日，只是由一個習俗演變而來的説法。
“玉林吃狗肉從明朝就開始了。”玉林文化時空研究會常務理事李禾説，這種風俗應是當地少數民族的習慣。漢族有“狗肉不上宴席”的説法，但在玉林，狗肉往往是宴請賓朋時的重要菜餚。
據1993年出版的《玉林市志》記載，玉林有“冬至魚生夏至狗”之俗，後來因水源污染大，不再吃魚生，而夏至吃狗肉的習慣沿襲至今。而《玉林市志》中，並無“荔枝狗肉節”的記載。
李禾回憶，吃狗肉之俗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玉林農村頗為流行，“當時豬肉9毛一斤，還要肉票，狗肉2毛一斤，不用肉票。”
隨着經濟的發展，1990年初，政府出於商業開發的考慮打造了美食街，狗肉餐館日漸增多，甚至風俗也漸有改變。
“以前，夏至是吃狗肉的最後一天。”李禾説，狗肉是熱性食品，本不適宜夏天吃，從夏至開始要等到秋涼之後，才會再吃。但隨着商業的普及，狗肉搭配荔枝，以熱攻熱的説法開始被人們接受，本來意味着二十四節氣的夏至，成為了一場盛宴。
而“荔枝狗肉節”的説法則是商業的產物。“1995年的時候，才有這個提法。”李禾記得，當時是美食街的商家打出了這個概念。
鮮為人知的是，一度消失的魚生之俗，也在經濟驅動下演變成了魚生節，只是影響力遠不及狗肉節。
2019年的《廣西日報》就刊載，玉林為構建美食旅遊精品工程，將深度挖掘以“荔枝狗肉節、魚生節為代表的玉林傳統美食節”。動保人士相信，2019年玉林主辦的美食節將“脆皮狗肉”定為金獎，是玉林狗肉節的炒作之始。
事實上，當地政府對這一歷史並不長的“節日”也確有看重。2019年玉林市編撰的《玉林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資料彙編》玉州區卷中，“荔枝狗肉節”被列入其中。當地媒體報道，文化部門不僅要申報市一級非遺，而且要向自治區申報。
另據《北京青年報》報道，2019年玉林市將原本定在下半年的玉林第二屆藥博會，提前到了6月份，融入“保健美食”的元素，硬搭上了“夏至荔枝狗肉節”的順風車。
這和當年浙江湖頭“美食搭台，經濟唱戲”的思路如出一轍。然而，當抵制者希望政府出面取締這一節日時，自稱並非主辦者的玉林市政府在6月6日發佈通告，市政府從未舉辦過“荔枝狗肉節”，它只存在於玉林的民俗中。
法無禁止即可為
即便如此，玉林市政府今年還是做了一點事情，這是動保組織所公認的。
2019年5月份，一項由玉林市政府牽頭的食品安全專項工作在玉林展開，對全市狗肉市場從源頭監管，禁止當街屠宰和打擊偷盜行為。
當道德與民俗或習俗對衝而又無法找到結合點時，法律或許成為了動保人士和玉林唯一可以達成的共識。然而，就在這一最後的平台上，雙方還是屢屢錯位。
“現在市面上的狗肉都是非法的。”首善廣東志願者中心(以下簡稱“首善廣東”)理事長善待和她的團隊，對玉林進行了長達一年的調研，在對玉林三個販運屠宰貓狗窩點，二百多家餐廳、流動檔進行調查後，多次向玉林食安辦反映貓狗交易的“黑色生產鏈”。
首善廣東調研得出，每年玉林流入餐桌的犬貓，多達600萬隻，日均消費近1.7萬隻，而這些犬貓均屬非法，存在食品安全隱患。
當地食安辦協調科科長謝謹徽説，從5月份開始，食安辦與首善廣東有過兩百多封函件來往，一百多次通話，還面談了十次，但就狗肉非法的問題，雙方無法達成一致。
“現行法律對狗只有產地檢疫，沒有屠宰檢疫。”玉林市畜牧局新聞發言人張林説，玉林市只能圍繞產地檢疫，對運抵玉林市的犬隻進行檢查，對不符合規定的予以勸返。
上述專項行動開展以來，玉林市查出了三車共計2380只犬貓，並且全部予以勸返。但在行動中，執法部門仍遭遇了執法難題。按照農業部2019年下發的有關通知，犬貓應當逐只檢疫出證，而在玉林被查的都是一車一證。
玉林市動物衞生監督所所長盧景説，這意味着發證機關沒有逐只出證，違規的是產地檢疫部門。查扣的三車分別來自湖北和安徽，在玉林市的通報下，當地也都對相關人員進行了處罰，但農業部的通知並無如何處理貨主及所涉犬貓的規定。在請示自治區上級部門後，他們的意見很明確：雖然出證不規範，但對貨主和所涉犬貓進行處罰沒有相關依據。
“對執法部門，法無授權不可為。”從5月起一直在協調專項行動的謝謹徽説，另一方面對市場主體則是法無禁止即可為。這意味着動保人士舉報的非法私屠點，在法律上並不成立，因為犬隻屠宰並無國家相關規定，更無定點屠宰制度。實際操作中，玉林市僅能以佔道經營和當街宰殺來約束，更無權力進行處罰。“專項行動立案了一家餐館，整改了三家，但都是證照問題，不是狗肉的事。”謝謹徽説。
而對於盧景來説，其實困難還有很多。現行法律中的犬貓檢疫是申報制，並非強制，玉林市所設十個動檢站6月以來只有一例主動申檢。而大車被玉林市查驗的消息放出後，進入玉林市的犬貓都改由摩托車從小路送入，根本無從查起。
“就算是沒有產地檢疫，那麼就地補檢查不出問題，也必須放行。”盧景説。
然而，善待廣東並不認同“法無禁止即可為”，“如果沒有禁止就可以，難道老鼠肉、人肉也可以食嗎?”南方週末記者問，魚、鴿子也無定點屠宰，是否意味着不可買賣食用。善待回答：“那我們下一步就要求取締這些。”
就“法無授權不可為”的現實，謝謹徽表示與動保組織多次溝通，但未達成共識。
在善待看來，國內現在法律已足夠禁止狗肉走上餐桌，如果有人得逞，那也一定是政府不作為。善待不止一次這樣發問，對此食安辦表示各省份執行細則不同，廣西並無相關規定。此解釋同樣未獲善待認同。
然而，在6月22日，志願者在玉林北二環路將救下的一百餘隻狗裝車運走，在被問到這批犬隻是否需要經過動物檢疫，一旦路上被動檢部門檢疫怎麼辦。善待承認：“法律在這一塊還是有漏洞的。”
連尊重都不大可能
動保人士對政府抱有不信任感，而玉林人從一開始就對動保人士難有好感。
片山空回憶，2019年他在市場向屠宰動物跪拜謝罪時，就有當地人用狗肉扔他。“周邊的人都在嘲笑我，我們試圖交流，卻根本沒有辦法。”
這個糟糕的開端在接下來的兩年裏沒有絲毫改觀。
6月18日杜玉鳳就來到了玉林，而她每一次和當地人的接觸，幾乎都變成了一場街頭辯論。一般來説，玉林人習慣以“反對吃狗肉，怎麼不反對吃牛肉”、“你怎麼不關心加拿大殺海豹”來展開質問，杜玉鳳則迴應以“狗是人類的朋友”、“我是中國人只管中國事”。
這種把網絡上爭吵了無數遍的問題搬到線下的辯論，從來只能吸引人圍攻，沒有達成過任何一致。
“要兩派相互尊重，都不大可能。”片山空説，自己就算是被玉林人侮罵的一個例子了，但反過來，愛狗人士同樣用道德綁架來指責他人，甚至於地域歧視。
在玉林狗肉節前夕，一篇名為《十條措施制裁玉林》的網文在社交媒體中流傳。其中第五條寫道：拒絕為玉林人提供任何援助，哪怕是他們遭受地震、洪災、泥石流，都不要幫助他們。第七條是：對任何不利玉林發展和有損玉林形象的事都要廣而告之，讓所有人都知道玉林是一個罪惡的地方。
這篇網文無疑讓玉林人憤怒，但在動保人士看來文章作者也並非不可理解。
“我不會去説這樣的話，但我能理解他們。”善待説，説這話的人可能自身有過丟狗的經歷，而説出這種話不管對錯如何評價，不能干涉別人表達意見。
杜玉鳳説，在湖頭狗肉節時，也有人提出不買金華火腿，從經濟上給他們壓力。
但是，片山空感受到的是社會被日漸割裂。“當地人對我們極為反感。”片山空説，特別是部分餐館遮擋狗字後，這種掩耳盜鈴的行為，讓玉林人的反感更強。來自天津動保組織“共同家園”的楊曉雲認為，到當地人吃狗肉的地方，直接指責別人吃狗肉不對，事實上就是一種不尊重。
而大多數動保人士甚至自己也不會留意，他們相互間已經習慣將“殘忍”、“血腥”、“沒有人性”、“慘絕人寰”一類的詞語加諸在玉林和玉林人身上。
事實上，和外界聲勢浩大的反對聲比起來，來到玉林的志願者少得可憐。“在玉林的志願者總共也就30人左右。”加入杜玉鳳團隊的志願者刁靜説，在玉林狗肉節前，她也看到很多認識的人在討論去玉林救狗，“但最後只有我來了”。
“我們行動缺乏專業，行為缺乏規範。”片山空説，動保組織情緒化特別嚴重，對人的侮辱謾罵已嚴重影響自身的形象，“沒有一個好的形象，怎麼幹成事呢?”
“動保組織已經陷入情緒化，這樣下去只能火上澆油。”片山空試圖尋找理性的交流方式，他曾在19日對外宣佈向吃狗肉者發出挑戰書，希望面對面辯論，由公眾判定對錯。然而，他公佈的微信號幾乎沒有反對者加入。
對相互不能理解的雙方，避而不見成為最常規的選擇。連續三年來到玉林，片山空覺得政府在狗肉市場管理上做了一點事，打算送一面錦旗給玉林市政府，卻沒有人願意接收。
6月22日，喧鬧的狗肉節歸於平靜，江濱路的大排檔，狗肉食客依然絡繹不絕。年邁的李禾説，玉林人還是要繼續吃狗肉，以後不提節日了，但民俗依然會保留。
動保人士也在這一天陸續離開。杜玉鳳承認，狗肉節之後，吃狗肉的風俗難以改變。“但起碼讓他們知道這是不對的了。”
在這場難言勝利的爭鬥結束後，他們都是自認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