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張愛玲

約是九二年的時候,大陸興起“張愛玲”熱,她所有的作品被皇冠賣到大陸來,掀起大熱。在大陸的文學界裏塵封了近半個世紀的她被喧囂地提起,xx年她過世,經過某些推波助瀾以後,儼然成為某種品位的象徵。自然,她是有驕傲的資本——宰相重孫女,意味着她有除了皇族之外最顯貴的家世,中國是個講究背景資歷的國家,並一直相信這樣的環境對人的影響和雕琢是隱祕且深重的。所以即使是沒落了,即使張愛玲絕口不提,很多年後,仍被人津津樂道。以期探尋出她的成功和她的家世之間某種內斂地,難以割捨的聯繫。

悼念張愛玲

對於她的煊赫家世,向來眾説紛紜,褒貶不一。讚的自然以胡蘭成為先,損則以那個曾經和她並稱才女,號稱是朋友的潘柳黛最為陰毒了。

當年胡蘭成也算得名士,本就真心欽羨張愛玲的才華,又正逢着兩人“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的熱戀時光,本有七分好也看足了滿滿的十二分,傾心寫出的《論張愛玲》自然是文采斐然,耀人耳目。不但贊極了愛玲的文章更順道贊到她的家世,於胡蘭成的心意,不過是他認為好的寶貝要百般的呈現給別人看,小孩子的心意濃重,又有個與人與己錦上添花的意思。卻大約是太好的東西叫人不安不服的緣故,潘柳黛跳出來叫不服。寫了一篇《論胡蘭成之論張愛玲》酸水倒得整個上海灘為之側目,當中言論更是惹人訕笑。她説,張愛玲的貴族血統不過是黃浦江裏淹死只雞,而張愛玲的紅是整個上海人盲目的追逐時髦。

其實她那樣淺薄鄙俗的人不會明白,真正高貴的人是不會叫囂在意自己是否是貴族的。就像張愛玲,她的不在意,才能把自己低到塵埃裏,開出至高至潔的花來。是禪宗的道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況且血統這玩意就像性別一樣,還沒生下來就註定了,滿人不會是漢人,漢人不會是回人,又像回人不吃豬肉就是不吃,生來就不吃,沒有勉強。

我們説張愛玲是真正的貴族正是因為她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貴族。於時代而言,張愛玲和她的父輩都是尷尬的。號稱貴族卻失卻了貴族的權利。1924年馮玉祥將宣統皇帝傅儀驅逐出宮後,大清國的夕陽就正式隱沒在天邊。紫禁城轟然關閉的大門宣告着一個王朝地結束。舊的時代已經崩析,而朗朗的民國世界,新的時代剛剛開始。這羣追隨着末代皇帝一起步向新生活的遺老遺少們顯然還沒有做好準備,他們的後代也因此存活在這樣的不安和矛盾裏,承受着時代強加他們的痛苦。

於自身而言,她更是尷尬的。她是長房長孫女,本應是金嬌玉貴百事無憂的千金小姐,像林黛玉的母親賈敏。可是除了幼年時的温暖時光,在這個家庭裏她並沒有享受到正常的温情和愛意,甚至連受教育的機會也是母親強爭來的,至於求學之路更是血淚斑斑。被父親責打,拘禁半年,患了痢疾差點死掉……那是,她一生的陰影。

她堂皇高貴的家,很長時間裏變成了禁囚她的牢獄。四壁充滿着森冷的殺機。海明威説過,對一個作家最好的訓練是童年的經歷。是的,就像杜拉斯一生都記得那個帶給她生命陰影的房間。記得城市震耳欲聾的喧囂,張愛玲也會記得1937年的上海繁華已過,白日已盡的荒蕪。

孤獨從一開始就註定要用一生去承擔。無人能懂。

她大學畢業以後便賣文為生,堅定地擺脱家庭的供養。寫作的女人是孤獨的,她和杜拉斯與世隔絕地進行創作。因為寫字成了天賦,所以略加外求,即有大成。少年時的際遇,使她蜕變成一個敏感堅硬的女孩,她像一隻冷漠的貓。可以安然的窩在沙發上酣眠,也可以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正像胡蘭成説的“柔美而亮烈難犯。”

杜拉斯會記得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李雲泰,而張愛玲亦會記得那個生她養她,卻傷害她的男人——她的父親,還有一個男人——胡蘭成。

我在寫張愛玲的隨筆集裏無數次地提到這個男人的名字,他是一個橫弋在張愛玲與我們之間的河。他用不着太大太長太寬太深,你甚至可以厭惡他厭惡到不想沾染這個名字,但是你不越過他就無法抵達張愛玲。因為她的生命的某一處是同這個男人休慼相關的。

他彷彿她一生的分水嶺,之前的她,心是太初有字,天地無親,世事於她是豁然明亮,不經男女事而情愛上下翻飛,左右不出其手,恨只恨漢文字不夠,不夠她用,不夠她的錦心繡口,不夠鋪展她花樣文章,再寫一折《金鎖記》,一場《傾城之戀》。再造一部《傳奇》。

張愛玲把她的絕代才華奉獻給了她的觀眾,留給了她深厚的無盡時光,千秋萬代。可是她的愛,她所有關於愛的誓言,對愛的期許,愛的渴望,愛的幻想,愛的等待。她從少女時期積聚的明朗潔淨的愛,她給了,全給了,這個男人。她為他,耗盡一生愛火花,這就是女人,一旦真愛,無盡無悔……

你看她寫——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因為慈悲,所以懂得。”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説,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蘭成,我的蘭成,原來你也在這裏嗎?

“從他離開後,我就將心門關起,從此與愛無緣了。”

的確,與胡蘭成決裂之後的她好比絳珠草謫落紅塵,仍是仙體,卻是惹了一身紅塵骯髒,不得不含恨回到太虛幻境離恨天去。

她後來嫁給賴雅是可以理解的,對於張愛玲來説,安全感才是她一生追求的東西,胡蘭成給不了,不但給不了,還差一點徹底摧毀了她對愛的信念。所以她選擇能夠給自己安全感的賴雅。她嫁給別人是需要。不是因為愛情。她和賴雅天長日久的相處衍生出來的愛,是已經看過東海三次變成桑田的淡漠從容,再不復開天闢地初為人時的歡喜朦動。

賴雅死後,她已無心在追尋什麼。末世的繁華已經沉澱在她的骨髓裏,人生的起伏跌拓她已有過,愛情的濃烈纏綿她也擁有,甚至於愛的階段,從愛情的甜美到生活的艱辛,她也一一經歷。像她出名太早一樣,她的人生走地也比別人快了十幾二十年,46歲的她彷彿已經走完了她一生所有的階段。

外面,世景荒荒,白日已盡。已經沒有多少眷戀。她能夠安然的走回自己的天地,清絕自在的研着她的紅樓夢,等待着彼岸花開。

那一日,她睡下時,蓮花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