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記憶深處的美文:無人復問粥可温

老頭子一個人走在蕭索的街頭。

描寫記憶深處的美文:無人復問粥可温

通紅的楓葉早已經落了滿地,涼風習習,鳥兒形單影隻地自頭頂飛過。

秋天已經開始轉涼,還沒有入冬,但他早把棉衣穿得很厚實,老婆子總是囑咐他多穿點,以免着了涼。他想起那個一直嘮嘮叨叨的老太婆,覺得落下的楓葉在空中打着旋兒也多了幾分趣味。於是,他晃了晃鬆弛的嘴皮,稀稀疏疏的牙齒露出來,臉上的道道溝壑隨着笑意加深。

老頭子走得極慢,佝僂着背,手裏提着一小袋菜,一步一步從容地往前走。儘管吃力,但他還是儘量把脖子抬高,挺直背,街上的年輕少女來來往往,他瞟到她們活潑的笑臉,總覺得看到了她似的。老婆子當年也是這個樣的。歲月的那一頭,她還是朝氣蓬勃的少女,穿一身白裙和西式小皮鞋,短髮搭在肩上,甜甜地衝他微笑,笑靨像一朵乍然開放的波斯菊。正值年少的他怦然心動,從此傾倒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顰蹙皆温柔。他們從初見到定情,不過三天。

他向母親討教三天是不是太快了,母親笑着説,囝囝呀囝囝,時光不是這樣子算的。

他就痴痴地想,時光,時光大概藏在她為他燒水煮飯的背影裏頭吧。

老頭子回到家,把菜從袋子裏挑揀出來。他得趕緊做飯了,不然老婆子定又要對他嘮嘮叨叨,他有時也會感覺煩,但是大多數時候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她説那些話的樣子頂可愛。而現在,老婆子大概正困在搖椅裏打盹吧。

白米粥温在鍋裏有好一會兒了,整個廚房都瀰漫着淡淡的清香。老頭子颳了魚鱗,又一點點地切擺在砧板上的青菜,老婆子的牙齒沒剩下幾顆了,她向來又是不願意多嚼的,所以他把菜葉攏到指尖,更加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切得再細碎些,好讓她吃得舒心。

約莫半個多小時,幾樣簡單的飯菜才算備齊。老頭子把碗筷擺上桌子,往抹布上抹了抹手掌的水珠,喊老婆子出來吃飯。老婆子應聲從房裏出來,一邊用手理好睡亂的衣襟。一邊挪着步子走過來。他們還沒有相對坐好,電話就鈴鈴鈴的響,老頭子於是去房裏接。

“喂?爸!”

“哎,兒子。”

“我之前跟你商量的那個事怎麼樣了?你考慮好沒有?”

“什麼......有什麼事?”

“哎呀!你怎麼老年痴呆症又犯了!就是那個雜物間的事兒啊。”

“雜物間打掃過了。”

“不是什麼打掃不打掃的問題,你以後也不用去打掃了!”

......

“照我説,你還是早點把裏面的東西都清理了吧,什麼自行車啊收音機啊,亂七八糟的東西,沒用的全部扔了!租房子的人下個月就到了!”

......

“我説爸,你不會還不想扔吧?那些東西留着還有什麼用啊!行了,就這樣定了,你快着點吧。”

“你......”

“對了,過兩天過節,可我公司忙得很,這次就不回來了。我還有事,不多説了!”

——嘟的一聲,電話被掛斷。

你已經幾年沒回來了,老人嚥下這句還沒説出口的話,望着電話線發呆。

他想起那個雜物間,地方小,但是放了他的很多東西。哪些可以不要了呢?

老式的自行車,那是他用自己的第一筆錢掙來的車子,是當時最時興的品牌,他曾經載着還是少女的她一起騎過大街小巷,她緊緊牽着他的衣襬,清清脆脆的笑聲跌宕起伏。

那台收音機,磁帶裏存了很多舊戲,他經常興致勃勃帶着她聽,而她卻總聽得昏昏欲睡。

那頂帽子,是他送給她的一件生日禮物,淺粉色的印花,她十分歡喜,每天戴着陪他去山頂看日出與日落,雲彩漫過歲月。

那一箱子書和信,有他年輕氣盛時寫給她的一封封情書,那個時候日子慢,車馬也慢,他喜歡寄信給她,然後隔着迢迢千里等待來信。還有他們一起買來的書,書上白紙黑字印着深情的語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想來又想去,最後想到詩經的這句話,又想到老婆子已經在外面等他很久了,終於決定,不能扔,哪一樣都不能扔。

老頭子回到飯桌,他盛了兩碗白米粥,老婆子愛吃鹹菜,他就從罐子裏夾了幾筷子鹹菜放到粥面上,細細地把它們撥到一起,這樣看起來漂亮些,老婆子總是愛的。想着,他伸手將碗遞給老婆子,時間彷彿停滯了幾秒,對面一片沉默,沒人接。

老頭子疑慮地望過去,對面根本就沒有人。他的心一下子慌了,老婆子到哪裏去了?興許是去上廁所了,又或者等他太久生氣了。剛想大聲呼喚,可是腦子嗡的一下斷片了,靜靜地,他坐着想了好一會,發現是自己忘了,老婆子已經走了好多年了。

原來她已經離開他很久很久了。

老頭子沒有説話,他只是收回手,自己端着那碗有鹹菜的粥,慢慢吞吞地吃了起來。他夾起鹹菜送進嘴裏,用牙齒去磨,一點一點,慢慢地磨碎再吞下去,其實他也沒幾顆牙了。

老頭子一個人,吃完了這碗粥。

然後,他把碗筷收拾到廚房,擰開水龍頭開始洗。他用布巾細細地擦拭碗的邊緣,然後把整個碗都順着水流洗乾淨了。

碗裏殘留的粥被洗掉了。

幾滴渾濁的淚水也被洗掉了。

本文作者: 李佳芯(公眾號: 十二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