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物語
初冬，是指尖將熄未熄的煙頭，映在冰冷眼簾裏的火光。深吸一口，換換吐納的煙圈，半徐地繞上半空。那星火換作夏日的蚊香，有季節更迭時傳遞的温度，夏日的燈總很燙手，而冬日總希望再燙一些、再燙一些，反正在這寒冷的空氣裏放一會兒就涼了。
冬天很適合寫故事。容泛黃的紙張穿越到歲月潺潺的罅隙，穿越至數十年後發比初雪、額疊皺褶的老人，輕輕跌落在她顫巍的膝頭，待她用漸失中氣，被打磨得低沉而沙啞的聲帶緩慢念來。在許多年前的空山新雨後用年輕紋路的手拾筆寫就今日份的故事，為了讓老年之時自己能不覺孤單而未雨綢繆，為每一個行將抵至的日子，含着温柔的心意寫給自己的故事——如眺望秋光盡頭尚未腐爛的疊得高高的銀杏葉堆滿整條街道，都非常非常地美。
一個小姐老去之後，還能同年輕時一般欣賞銅鏡之中倒映出的容顏，她逐漸稀疏的眉眼被舊年梳理得更慈祥了。老小姐的舊手稿是她人生最大的財富，然而她從未拿給任何人看，雖然她已老去，但依舊如同少女一般易感到羞赧。老小姐壽終就寢之時，囑咐家人幫自己把這些手稿都燒盡了，火光掩映下老小姐平靜得不起波紋的面頰，多像她年輕時輕嗅一簇野玫瑰時肌膚潤澤的側影，她面部滿布的皺紋似乎被熨平了。紙頁燒成的灰燼在空中亂爬，張牙舞爪，老小姐的故事也老了，該陪伴她而去。
祖孫一代常有隔代卻尤其像的，比方鳳瑜與她的孫女;鳳瑜走了，芳瑜則繼承了她的體。鳳瑜年輕時之形銷骨立、風華絕代，芳瑜的母親被肉團團的面頰掩映的基因，在芳瑜五官立體的臉上得以體現。芳瑜的容貌是美的，美中含有難以確定的怯，令她的美貌多了楚楚情意，然而比起鳳瑜的落落大方則自愧不如。芳瑜的極端不自信令她整個人大為減色，馬克杯裏被蒸奶棒打得彌散濃濃熱氣的牛奶，降雪般的細細糖粒很快被融進乳白色澤的牛乳裏，用咖啡色紙做成的攪拌棒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杯盞裏晃動着，昏黃的、有温度的燈盞和熨貼在耳畔、情話般輕柔的英倫唱腔，是專屬於初冬的慢鏡頭。
鳳瑜的煙捲虛空浸濕在芳瑜冷卻的剩牛奶裏。芳瑜埋頭寫着，無視“喵”地煙行過空巷的貓咪，泠泠豎起的短鬚。芳瑜的指尖在鍵盤上舞蹈出外婆生命的節律——原來老年的鳳瑜本是借力在年輕時自己筆觸下的人物，年輕的鳳瑜日復一日地編造着自己未曾抵達的歲月——婚姻、豐腴的女兒、芳瑜，故事編不出新意的時候，那隻年輕的手擱筆了，徒留一個脈脈老去的人影顫顫地順着故事走下去。
年輕時撫慰自己的言語，以及子孫成雙，安逸晚年的夢想在落款日期被火灼燒的紙頁一角，故事裏沒有起死回身的主人公，只有不錯筆耕譜寫老年生活的芳瑜，她不擅筆墨的母親無法書寫自己的故事，被積勞成怨的外婆鳳瑜在芳瑜六歲誕辰之時寫死了。鳳瑜走了。她是厭倦於無線延長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自己需要去經歷，所以她不敢寫得太驚心動魄，也難以令日復一日的枯燥日子寫成詩行。鳳瑜有生之年中未曾寫過日記，或許是因為日記是為了緬懷過去的日子，只要她願意，便可以無限延長自己的生命，也可以隨時起意結束自己的命運，她的作品為無限緬懷未曾到來的日子而誕。
芳瑜清晰地捕捉到外婆最終在焚化爐裏的最後一瞥，她的身影如被呼嘯而過的北風颯颯亂翻的書叢，遺體被火光倏忽燃盡，化作無數翩翩蹁躚的焦蛾亂舞，一丁星火大小的骨灰尚無留存。芳瑜彷彿“嗖”地穿越過時光之門，支撐拄拐立於門前回眸看向一切尚且新鮮的自己，從最終看最初，省略去中間過程。芳瑜支起胳膊肘，指尖彈琴般無意識地敲打着頭顱，長睫毛如被掀動的心事般兀自顫個不休，良久，她在鍵盤敲下一行“2077年12月25日 聖誕節，芳瑜給自己買了聖誕禮物——一根簇新而輕便的枴杖，她知道自己現在開始需要這個。”
本文作者： 佛雪
來源公眾號：水玲瓏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