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腳印的人》讀後感悟:不能被遮蔽的過往

編者按:《收腳印的人》主要講述的是主人公一些打工的經歷。這也讓作者想起自己的過往,不能忘卻,更不能被遮蔽。

《收腳印的人》讀後感悟:不能被遮蔽的過往

知道這本書,是看到一個文友的微信朋友圈裏有一篇隆重推薦這本書的貼子,便帶着好奇心買來閲讀。

小説以第一次人稱的敍述手法,以民間傳説“收腳印”這一方式,重現小説主人公“我”當年的打工經歷。開篇多是斷斷續續的片斷,更多的則是作者以“我”的口吻,講述着對生命、對時間、對記憶、對文學、對社會問題……的想法。有點兒意識流的感覺,卻又不完全是。或許,這是作者獨創的寫作手法,也是他希望通過這樣的手法,表達自己要説的話。

作者通過“收腳印”的方式,實現往事的重現,讓讀者看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南下打工一族的生存狀態。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景地是“收容所”,真實再現了當年南下打工的農村青年面臨生存的無奈和妥協。

不記得在哪裏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沒有經歷,就沒有發言權。對於小説中寫到的“收容”這一特定時期的特定現象,誠如作者在書中所説,“就是年輕一代的外來者,對於當年的深圳,對於收容,也是無法想象的。我一直以為,深圳,或者説廣東,或者説,中國這三十年的快速發展,是建立在原罪之上的。所有的成功者都是有罪的。當你們並不瞭解中國的所謂人口紅利的真相時,你們那些學者專家們,並未經歷過改革初期南方的煉獄時,你們所有的談論都是無知的”。

我和作者是同一個年代的人,1996年南下打工。可能因為我當年南下時,出門前即知道自己將要就職的工廠,和小説中描寫到的打工人羣相比,我是幸運的,不曾經歷過這本小説中描寫到的找工的辛苦,也不曾被收容,更沒有被企業拖欠過工資。

但是,並不是所有外出打工的兄弟姐妹都如我那般幸運。因為找不到工作,只能四處“打油”(流浪)。沒有住的地方,就睡水泥管;沒有錢吃飯,只能買最便宜的方便麪,就着自來水充飢。晚上,哪怕是睡水泥管,也要隨時提防抓“三無人員”的治安隊,活得就像過街老鼠,卑微、無助。曾聽説,被治安隊抓走的,如果沒有人拿錢去贖,就會被送到粵北勞改。更有甚者,有去無回。也曾聽説,收容所裏暗無天日,所謂的“執法人員”對被“收容”的外來人員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當時的我,似乎並沒有去思考這種行為是否合理,包括要求我們辦暫住證的做法。對被收容的人似乎也沒有多少同情或者憐憫,因為被抓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同鄉,也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年少的我,根本沒考慮過這些與己無關的深刻的問題。

書中寫到,對於被收容,沒有人反抗,沒有人憤怒,有的只是麻木,認命。陸北川反抗了,被“我”和其他三個治安隊的逼着跳河身亡。也正是這件事,讓“我”多年後一直被罪惡感壓抑着,在被牛頭小鬼告知自己要“收腳印”後,決定站出來指證當年的罪行。“眼鏡”反抗了,以“自己無罪”拒絕打電話給工廠讓人來贖他,但是這樣的反抗,換來的是一次一次被抓,一次一次被送去勞教,最後的命運不得而知。

阿立沒有反抗,被人贖走,卻是收容所內部的一次買賣,幾個陌生人將她xx後,賣到河南,成為一個啞巴的老婆。那段收容所生活的描寫,不禁讓人聯想到清代方苞的《獄中雜記》,就像是人間煉獄。“我”是相對幸運的,不但被朋友贖回來,還意外成了治安隊的一員,從“被抓”轉身成為“抓人”的。命運的鬼使神差,有了後來的“贖罪”。

當時的我也是幸運的。所以,格外珍惜那份只有微薄收入的工作,格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因為,在當時,能夠進那家在全市聞名的企業,相當於吃鐵飯碗,只要我們聽話。對於不公平的待遇,要接受;對於幹部的責罵,哪怕是污辱人格的,要忍受。否則,除非你不想做了。招工,對企業來説實在是太簡單太容易。招工廣告還沒來得及貼出去,名額早已被內部員工拿到,早早就和管理人員打了招呼。就算還有一兩個名額,到了招工面試那天,也至少會有七八十人前來應聘。

我還記得,那時候,每到工休天,街上的人看到我們胸前戴的廠牌,就會有人羨慕地説,哇,她們是**公司的。那份驕傲無以言表,胸前那張廠牌似乎也是榮譽的象徵。

再説到小説中多次描寫的“暫住證”和“收容”。相信這兩個詞對於那個年代出門打工的人,一定都不陌生。我們不明白為什麼要辦暫住證,也根本沒人去想為什麼,廠裏每年3月份都會在每個員工的工資里扣除辦理暫住證的費用,大概是98還是78,珠海的暫住證要100多。而當時普工的工資,一個月才400左右。

正因如此,很多初來廣東找工作的打工者多數都沒有去辦理,因為沒有餘錢。當時的辦證制度似乎也並不完善,或者説並不合理。進工廠的由工廠統一辦理,沒有進廠的不知如何辦理暫住證,所以如果被抓到,除非當時交罰款,否則馬上被收容。但是哪怕交了罰款,卻並沒有幫人家辦理暫住證,也並不告訴人家在哪裏可以辦理暫住證。所以,第二天如果被抓,還是要交罰款(罰金至少50),或者被收容。

20xx年夏天,我們租住在工業區附近的村子裏,住的是本地人的舊房子,很大,有兩層,租金也不貴。那棟樓成了當時沒有找到工作的老鄉的聚集地。因為可以住在樓上,還不用交租金。有天晚上,幾個老鄉可能是剛喝完酒,想出門散散心,遇到我們下班回來,我們趕緊阻止,因為回來的路上有治安隊在查暫住證,讓他們趕緊到樓上去躲起來。聽到這個消息,幾個老鄉趕快溜回去,躲到樓上,我們在樓下將小樓梯鎖上,佯裝上面沒有住人的樣子。

待到治安隊來查房時,我們假裝很鎮定,拿出廠牌、身份證和暫住證,治安隊見我們是寶元公司的員工,不再盤問,又問我們樓上有沒有住人,我們説房東把樓上鎖上了,沒有租出去。(樓上確實沒有租出去,但是房東給了鑰匙,以便我們曬衣服。)治安隊的剛準備走,見客廳裏的餐桌上有老鄉們喝酒後的酒瓶和快餐盒,一桌子殘羹剩餚,很快起了疑心,問怎麼回事。

老公平靜地説,今天是他生日,幾個同事過來給他慶祝生日,剛離開沒一會兒。治安隊的不再問,交待幾句不能收留三無人員,一大隊人馬離開後,我們長吁了一口氣,直到半夜,幾個躲在樓上的老鄉才下樓洗澡。

那時候,外來工在本地確實是不太受尊重的。有次發工資後,中午和同事一起去郵局匯款,排了很長的隊,終於快輪到我們時,郵政局的工作人員突然“罷工”了,板着陰沉沉的臉吼着站在我們前面的女孩子,説是如果沒有零錢就不要來匯款了,快點站到旁邊去。那個女孩子身上確實還差5毛錢的零錢,給100,工作人員説沒零錢找,讓她不要匯款了,不要擋在前面,急得那個女孩子要哭了。

我們剛好身上有不少零錢,趕緊給了5毛錢給她,女孩子這才辦理好匯款業務,臨走前對我們千恩萬謝。輪到我們匯款時,雖説沒有給她添任何麻煩,卻也沒有給什麼好臉,像是我們欠了她幾千萬沒還。那時應該是1996年的夏天,很熱,心卻很涼。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讓她如此厭惡。但是,當時所有的人都沒有對這個工作人員的淡漠有任何反應,至少沒有表現出來。每個人都表情漠然。是麻木了吧,還是習慣了?我不知道,也不記得。

讀王十月的《收腳印的人》,突然又想起這些往事,百味雜陳。隨着政策的變化,當地政府對外來工有了越來越多的人性化的關懷,讓我們如沐春風。對於這些,我是感恩戴德的,也曾把這種心理寫進文字裏。曾有一位在廣東打工的長者,看了我寫的文字後,説我的思想已經完全被奴化,沒有深刻的思索。當時,我是不懂的,認為這位長者有些偏激。現在回想起來,我也越來越認同自己的思想確實被奴化了。就算不是,也是舒服地享受着當下,忘了曾經的痛,那個年代的痛,那個羣體的痛。

有些過往,是不能忘卻的,更不能被遮蔽。如同作者在《收腳印的人》的跋中寫道:“這個小説寫作的動因,是我意識到,許多記憶,因年代漸遠,已變得模糊不清。讓我感到害怕,曾經深入骨髓的恐懼、苦難,如今想來已雲淡風輕,如同別人的故事。……我想,我該做些搶救性的打撈,但打撈到的,不過一些記憶的碎片,像卡在骨頭裏的彈片,提醒我,這些往事,我曾經歷過,一代人曾經歷過。……”

讀完這本小説,合卷,關燈。黑夜中,往事在心底浮浮沉沉,如同結痂的傷口被生生撕開,直擊心底的痛,讓人慾哭無淚。

作者:汪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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