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説《紅樓夢》

乾隆朝中期,有一本名曰《石頭記》的手抄本小説,在坊間流傳。凡閲讀者莫不感覺耳目一新,以為是前所未有之奇書。這《石頭記》就是後來的《紅樓夢》。

我説《紅樓夢》

看過一本當代小説家編寫的歷史小説,説乾隆朝的事兒,讓《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書裏露了一臉兒,書中的曹雪芹雖落魄卻不潦倒,説不上談笑有鴻儒,卻也來往無白丁,多與官宦交遊,共雅士宴飲。書中還講道,權傾朝野的和珅和大人對《紅樓夢》情有獨鍾,讀的如痴如醉。至此,我心裏打了一個問號:乾隆皇帝讀過《石頭記》嗎?如果説乾隆皇帝沒有讀過此書,我覺得不太靠譜,我憑什麼下此結論啊?可如果説乾隆皇帝讀過這本書,以這位爺的眼神和手段,一旦嗅出了書中的“排滿”或“革命”的味道,曹雪芹恐怕在劫難逃了。我左思右想了一陣兒,認為《石頭記》這本書雖然在乾隆朝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甚廣,但是知道作者是誰的人並不多,也就是曹雪芹的一二知己故交。

嘉慶初,才有一個叫袁枚的雅人披露《紅樓夢》為江寧織造曹寅之後人曹雪芹撰寫,對此,有人質疑不信。最後,經胡適之先生的考證,終於在學界達成共識,一致認為《紅樓夢》確實為曹雪芹所著,因為曹家在祖上是闊綽過的,曹雪芹是有資格成為這本奇書的作者的。

《紅樓夢》的作者究竟是誰,對於讀《紅樓夢》的人來講不是最重要的問題,讀者們特別想知道的是這本奇書到底講的是誰家的故事。在《紅樓夢》前後,好像還沒有任何一本書對讀者有如此巨大的誘惑,來探究類似的問題。比如,另有一部同樣著名的古典小説《金瓶梅》,讀者們除了對乾淨的刪節本深表遺憾和強烈不滿之外,沒有人整天的琢磨着:這寫的是誰家的爛事兒啊?我想這大概是因為西門大官人檔次太低的緣故,不就是陽谷縣城裏的一個土財主麼?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可是讀《紅樓夢》就不同了。

讀《紅樓夢》的人們認為大觀園是存在的,園子裏發生的故事是真實的,人們揣測和臆斷着《紅樓夢》講述的是這家或那家的故事,卻都經不起嚴肅推敲,基本是穿鑿附會,不靠譜。即便如此,讀《紅樓夢》的人們還是從書中讀出了政治經濟、宗教哲學、文化藝術、喪葬餐飲等等等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對書中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行特別研究的人,被人稱為“紅學家”。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講,是“在中國底小説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最初讀《紅樓夢》的人們之所以感覺耳目一新,以為這是一本前古未有之奇書,原因也在於此。因為在《紅樓夢》之前的中國小説不是這麼個寫法。魯迅説它“和從前的小説敍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敍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讀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評點,看到 “其中所敍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時,我眼前一花,疑惑了三下,暗道:難道先生也是這般見識?真的以為書中人物確有其人?把《紅樓夢》當紀實小説讀了?反覆品讀之後,才覺得謬的是自己。“真的人物”並不是“真實的人物”。倘若有讀《紅樓夢》者,真的以為書中有姓名稱謂的七百三十二人,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某某某和誰誰誰,恭喜這位,這般的讀法,遲早會成為“紅學家”的!

文學作品中的“真的人物”不等同於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物”,他們雖然不是“真實的人物”,沒有具體所指,但是,他們確實存活於真實的世界,這些人物就在我們身邊,或許是對面的王二麻子,或許是旁邊的孫大胖子,或許就是我們自己。魯迅先生後來的《阿q正傳》便是塑造了這樣一羣“真的人物”,使得為數不少的國人以為先生文中的某人物實指自己,對號入座之後,便跳起腳來,大罵魯迅先生醜化了自己的尊容。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説中最偉大的作品,是值得一讀的。當初父親允許我讀《紅樓夢》是為了使我提高語文水平,父親説:《紅樓夢》是漢語言文學中的極品之作,熟讀之,作文不愁矣!在讀《紅樓夢》的過程中,每與父親就一些問題展開討論時,父親總是搖頭擺手,告訴我:小説而已,切莫為所誤!直到若干年之後,我似乎才有所領悟這“切莫為所誤”的含義。

林語堂有言論:在中國,一為文人,便不足為觀。我覺得林先生此語言重了。我以為在中國,成為文人,不過是失足而已,尚可救藥,倘若再不謹慎,不幸而成為“專家”,那可是真正的墮落了,你也就別把他們當人看了。你瞧一眼當今那些所謂的“紅學家”,便是這最好的佐證,他們已經把一本好好的《紅樓夢》連同他們自己,弄得是面目全非。

讀《紅樓夢》者,最好不要去參考任何“紅學家”的研究成果或聽取任何所謂專家們的詮釋。“紅學家”們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地告訴你大觀園是誰家的園子、賈寶玉是誰家的公子、十二釵的前世今生,這是純粹的扯蛋!倘若信以為真,便真的要為其所誤了。《紅樓夢》者,小説而已。

把《紅樓夢》當真事兒去讀去考證去研究的,是“紅學家”們的讀法。還有一種讀法,就是直接走進大觀園,去充當其中的一個角色。或寶玉黛玉、或寶釵熙風、或賈政薛蟠,等等等等,誰的腦袋誰做主。

在現實中,賈政般的厭物非常之多,但在精神上,幻想着自己就是賈政的人卻十分罕見;薛蟠的“女兒樂”也算作名詩了,現實中人,太多的比起薛蟠的下流有過之而無不及,卻每每以風流自詡,唉,真是個,不知恥!不知恥!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數風流人物,算紅樓名模,還得看金玉良緣木石前盟和金陵十二釵。弱一點的自比林黛玉,雖弱不禁風但顧影自憐,總覺得自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胖一點的好比薛寶釵,肉不叫肉,那是温柔敦厚;臉上長個痦子實話有點大舌頭,還有個史湘雲可以説事兒呢!至於男人,雄性荷爾蒙分泌一失調,馬上就當仁不讓的自以為是賈寶玉轉世重生了。其實,書中的賈寶玉沒有這麼操蛋,不是這個德行。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彷彿這是公論。它的偉大之處除去那文章的旖旎纏綿,辭藻的華彩絢麗之外,太多的人賦予了它太多的各種各樣的偉大意義。 我以為《紅樓夢》之所以是十八世紀的中國偉大的文學作品,在於曹雪芹先生把那個時代中國的思想者們所不可能認識的問題,用文學小説的方式演繹和表達了出來。

對中國傳統禮教文化的反省和對國民的劣根性的批判,魯迅先生當為第一猛人。但這也是在魯迅先生東渡扶桑求學,對西方文化有所瞭解並在以其它民族國民性格為參照的基礎上形成的魯迅風格。在魯迅先生之前的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裏,曹雪芹已經用他那沉痛而深刻的如椽巨筆,以一部《紅樓夢》對中國的傳統的政治思想文化進行了最獨特的審視與反省。《紅樓夢》的偉大之處正在於這思想的巨大超越性,倘若説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離經叛道,曹雪芹當為第一人。

每每與人聊天神侃談及《紅樓夢》的時候,我總是從各位對黛玉或寶釵的偏愛上去感覺男人們對女人的審美情趣及對愛情與婚姻的看法和態度;我還以為對金玉良緣的憧憬和對木石前盟的渴望是他們對《紅樓夢》理解程度的標杆。女人麼,但凡對黛玉情有獨鍾的大多矯揉造作,對寶釵讚不絕口的基本工於心計,都讓我心生厭煩。

賈寶玉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傾盡心血和才智創造的一個藝術形象,這個人物雖然“聰俊靈秀”,行為卻“偏僻乖張”,思想“離經叛道”,言語“驚世駭俗”。這等人物,在《紅樓夢》問世之前,是從來不曾出現過的,被脂硯齋稱為“古今未見之一人”。然而,在《紅樓夢》中,就是這麼一個被“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 “孽根禍胎”和“混世魔王”,曹雪芹卻給他安排發生了一場中國文學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情故事。

以我閲讀中國文學的經歷,感覺像模像樣的可以被稱為愛情故事的好像就沒有幾段。小時候媽媽指着夜空上的星星給我講了牛郎和織女的故事,長大後琢磨了一下這段傳奇,覺得這叫牛郎的窮小子簡直太他媽的幸運了!作為凡人,我經常仰望天空,祈盼着天上能掉下一隻餡餅來,雖然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幾乎等於零,人家在那臉朝黃土背朝天,天上卻掉下個七仙女,愛,能給個理由嗎?周星馳説:愛,需要理由嗎?

上七年級的時候,班裏開聯歡會,同學們唱歌跳舞做遊戲,我跟傻子一樣,啥也不會。老師説,你給同學們朗誦一首唐詩或宋詞吧,她知道我愛讀書。我站了起來,清了清嗓子運了口氣,一張嘴: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老師趕緊説:打住!少兒不宜!臊得我小臉通紅。

很久之後,我翻看了一下陸游與唐婉的故事,唏噓不已,發出了“愛一個人有多難?”的感慨。有朋友説,陸游與唐婉沒事就在一起扯蛋,陸母害怕影響兒子的功名前程,用行政手段制止了他跟她之間的扯蛋關係;另一種説法是陸游跟唐婉整天地在一起扯蛋,卻始終扯不出一兒半女來,陸母生氣,給兒子換了一個對象繼續扯蛋。不管怎麼説,在中國古代,作為父母大人,在對待兒女婚姻的問題上,總是扮演面目可憎的角色。

《西廂記》裏崔鶯鶯的媽媽也是一個令人無法恭維的老東西。危難之時,以許配女兒為條件,乞求脱難,轉危為安之後,見張生不過一窮寒書生,自食其言,全無誠信。幸虧張生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並勇於付諸行動的好青年,夜半三更,翻牆入户,私定生身之後赴京趕考,並一舉奪魁,不僅金榜題名,而且洞房花燭,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個故事挺俗的,沒勁!

單讀《長恨歌》或《長生殿》你一定會被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感動的一塌糊塗。其實,感動你的只是中國文人騷客的絢麗辭藻,去翻看真實的歷史,難見所謂愛情的影子。

我以為中國古代文學,關於愛情的傳説,《梁山伯與祝英台》還算是比較不錯的一個,現在有一首叫《化蝶永相隨》的歌曲,是這故事新傳的電影主題曲,很好聽。

説來説去,再回到《紅樓夢》上來。我以為《紅樓夢》之所以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在於曹雪芹書寫了一段讓人迴腸蕩氣的愛情傳奇,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破天荒的,前所未有的。

曾經與人閒聊《紅樓夢》,在座的一位朋友對木石前盟不屑一顧,以為金玉良緣才是人間絕配,説道最後,他説:就賈寶玉這麼一個敗家子的玩意兒,有什麼值得去愛的?我問他:你以為誰值得去愛呢?賈雨村嗎?

在《紅樓夢》裏,賈雨村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此人貫穿全書始終,雖然出場的次數不多,但大觀園的興盛衰亡,與此人關係極大。可以説,《紅樓夢》的故事因之而始又因之而終。這是曹雪芹精心塑造的一個形象,此人的存在,作為對賈寶玉的反襯,生動地展現和詮釋了一個道統文化之下的中國男人的醜陋嘴臉。

在十八世紀的中國,是男人,只要他不幸而生在中國,就無人不是賈雨村。寒窗苦讀、赴京趕考、金榜題名、娶妻納妾,行賄鑽營、貪贓枉法、宦海沉浮。這就是賈雨村的生存狀態和人生經歷,他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箇中國男人的標準範本。曹雪芹以賈寶玉的眼神向他們投去了一瞥最鄙夷不屑的目光,以為他們“濁臭逼人”。

其實,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是美麗的傳説,都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