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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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八)

晚上八點多了,我給老赫頭洗漱完準備休息。有人輕輕敲門,進來一個男人,大概有四十多歲,頭髮溜光,印堂發亮,派頭十足。手裏提溜着一兜水果,徑直走到老陳的牀頭。孫小魚正好沒在屋,這個指定是老陳的小兒子了。

聽孫小魚説過,老陳跟前有仨閨女一個兒子,老伴多年前撒手走了。仨閨女都去了新西蘭,只有一個兒子留在上海。兒子是證券公司的老總,天天忙得不可開交,仨閨女回不來,照顧老陳的重任就落到醫院裏。孩子們沒有時間,有的是錢,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四個孩子一商量,出最高的費用,委託醫院找最好的護工,把老爹伺候好。

一年光給醫院的護理費二三十萬,聽起來嚇死人。這些錢沒落到護工手裏,護工一天24小時的工資是70塊錢,就這都爭的頭破血流哩。別看老陳這樣被孫小魚糟撓,可值錢了。一年不少給醫院增收。可是,醫院呢,病號咋樣,除了沒有弄丟,在醫院躺着,別的啥都不知道,知道病號內情的都是護工。

老陳的小兒子把水果放牀頭櫃上,在牀頭側身坐下,輕輕推了一下老陳的胳膊,低聲問“爸,睡着了?”老陳沒啥反應,還沒坐穩,他的手機響了,出去接電話。過了一會兒,推門進屋,剛站穩,電話又響了,他又出去,急急慌慌的樣子回來,用力推了一把老陳的肩膀“爸,爸,我有事走了啊,回頭再看你。”老陳睜開迷迷糊糊的倆眼,看着兒子,嘴角咧着,還沒等迷瞪過來,兒子已經匆匆離開了。

等老陳完全清醒了,我給他説兒子來過了。他眼瞪多大,嘴裏哇裏哇啦“我,我以為剛才做夢看見兒子了,是真的……是真的……我,我,嗚嗚……”老陳本來説話就不清楚,這一激動,更説不清了,我只聽懂了一句話,不經意看老陳一眼,他的那個眼神,渾濁不清,眉頭擰成一疙瘩,直愣愣盯着天花板,淚順着眼角往下淌,鼻涕流到嘴角。全身不會動,連擦淚都不能自己擦。我心裏揪成一疙瘩,撕了點衞生紙,擦乾淨老陳臉上的淚涕。“陳三兒,你,你能跟我聊會兒嗎?我,我,嗚嗚……”老陳痛哭起來。“老陳,我知道,你心裏不得勁,説吧,想説啥説吧,我聽着呢”我真是不忍心看老陳這樣難受。

那晚上,孫小魚一直沒有回病房,經常溜號,這也不知溜到哪兒去了。老赫頭打一針止疼針安生地睡着了。病房裏只剩下老陳含糊不清地説着自己的苦悶,至今為止,我是他唯一的聽眾,也是最真心聽他説的人。我也終於明白了,老陳為啥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了。

老陳三年前突發腦溢血成了偏癱,剛開始手腳還能動彈,孩子們都忙得很,不能在身邊陪着,就請保姆護工到家裏來伺候。誰知,好保姆護工不好遇,請一個又一個都不中,短短仨月先後請了三四個保姆護工,不是手腳不乾淨偷拿家裏東西,就是虐待老頭,其中有一個保姆護工居然在老陳的飯裏放安眠藥,他一睡一天,她美滋滋地想幹啥幹啥。

老陳得病一個月後,有一天,小閨女從新西蘭回家看老爹,看老爹睡的可香,不忍喊醒,結果等到中午頭了,老爹還是不醒,喊了老半天,老爹還是迷迷糊糊睡。小閨女又疑又怕,問保姆老爹到底咋回事,保姆嚇得支支吾吾,小閨女惱了,説要把老爹送醫院檢查檢查,要是保姆搗啥鬼,就報警。保姆一聽嚇壞了,説了實情。

不能單獨把老爹放家裏了,幾個孩子一商量,還是放醫院靠譜。他們都這樣認為,其實只有老陳和伺候他的護工知道,這裏和家裏沒啥兩樣,不同的是,給醫院的錢更多,安眠藥不敢隨便讓病號吃。剛來到醫院時,小兒子還隔三差五來看看老爹,半年後,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主要是小兒媳婦兒不願意了,仨閨女一個個跑大老遠,當甩手掌櫃,就指這一個兒子跑前跑後,出倆錢兒誰稀罕,不就是一年幾十萬的費用嗎,大家兑錢兑人均攤,不能淨坑這個小弟弟。

説歸説,閨女來不了,兒子不能來。看望老陳的人,除了年來節到了,原單位的領導拐彎抹角想起來了,來看看,講講話,彔彔像,熱鬧兩下又恢復原狀。平時基本沒人看望,見怪不怪,這裏的病號基本上都是這樣,誰也不説誰。攤上好護工了,是病號的福氣,要是遇上心眼賴的護工,就倒黴了。

老陳遇到的倆護工,都是惡老刁,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第一個護工,就伺候老陳倆月,老陳的大閨女從新西蘭回來,看望老爹,見到親人,老陳放聲痛哭,把護工打罵他的事兒告訴了閨女,閨女一聽,氣炸了肺,到院長辦公室大鬧一番,要求立即換護工,不然當時就告發醫院,在媒體上披露曝光醫院,院長嚇得魂不附體,答應了老陳閨女提出的條件。

醫院開除了伺候老陳的那個四川老護工,那時候,孫小魚剛來醫院,把她分給了老陳。誰知道,孫小魚比四川老護工還陰毒。頭半年,老陳的小兒子隔三差五來,扔給孫小魚一些好處費,孫小魚對老陳伺候的還算是盡心,慢慢地,老陳的家人一年也來不了兩三次,沒有好處費,再加上護工們每天擦屎刮尿的工作,不敢跟親朋好友説,低人一等,自己都輕賤自己。伺候病人時,把氣兒撒到病號頭上。

孫小魚表面上對老陳好的很,背地裏不是打就是罵。還威脅老陳説,要是敢跟家人説,後果更嚴重。老陳嚇得不敢説話,他已經聽天由命了,換倆護工都是這,跟家人説也不管用,兒女也不能在身邊伺候,有空了來看一眼,兩分鐘不到就拍屁股走人了,兒女一走,護工更變本加厲地打罵,還不如不説,日子還好過點,啥法兒!

自從我來這裏伺候老赫,老陳心裏一直很羨慕老赫,也想找個像我一樣的護工伺候他,哪怕讓孩子們私下多給我點錢。可是,孩子們都忙得連給他説話的空都沒有,他説話本來哇哩哇啦不清楚,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懂。誰有空坐下來聽他説呢。

沒機會説,有機會了也説不清,想説還擔心再挨打受罵,不敢説。精神上忍受着煎熬,身體上也要忍受。日子難熬,連尋死都不能。要是擱年輕那會兒,光鮮照人,有權有勢,誰能承想今天的淒涼境地。

那晚上,老陳哼唧着哇啦着説很多,我都聽懂了,也明白了他的苦衷。我勸着他安慰他。夜深了,老陳的眼裏含着淚,點點頭感謝我,謝謝我聽他説,讓我趕緊休息。老陳感激涕零的眼神,讓我覺着,做護工很值。

16

入冬了,天冷的很,聽説上海的冬天不怎麼冷,可是,我來上海的第一個冬天,卻這樣陰冷。病房裏走廊裏,天天都會聽到病人撕心裂肺的呻吟,天天都有新病號哼嗨着進來,老病號直挺挺抬走。陪着病號進來的家屬,一個個派頭十足,光鮮照人,把病號扔到醫院後,基本上就再也很難看見了。直到病號再次離開病房,進入太平間,有可能又看見病號的家屬出現。在這裏,生死轉眼間,冷暖讓人歎。

206病房的老林頭死了。我從楊水鳳手裏接過來伺候老林,就幹了二十多天,他一直神智不清,沒有説過一句話,沒有一個親人看他,更沒有人私下議論他,可神祕的很。抬走那天,沒有一個兒女在身邊。他離開這世上,跟冬天被冷風颳到水裏的枯樹葉樣,沒有聲響。後來,聽孫小魚説老林上電視了,可多國家領導人追悼他,他不是一般人物。以前總覺得,電視裏的人物都可光鮮,人人羨慕,啥都跟老百姓離可遠,誰知不是這樣。他們除了有錢有權,居家過日子跟平常人一樣,甚至還不勝平頭老百姓。

老赫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了。以前,一天打一針止疼針就安生一天,現在,一天打兩針都制不住。一針下去,堅持不了倆鐘頭,開始疼的在牀上打滾,身子揪成一疙瘩,一臉枯雛皮僵直變形,嘴脣咬爛流着血,牀單被踢騰地亂七八糟,被子掉到地上。雖説在醫院呆久了,見怪不怪了,可一看見病號生不如死地折騰,我這心裏總是跟壓了塊石頭樣。人活幾十年,還要遭恁大罪孽,臨死了,身邊孤零零,沒親人朋友陪,身體苦,心裏苦,人活一世,圖啥哩?是吃苦受累來了?

晚飯前,護士又給老赫扎一針止疼針,算是安生下來。吃完飯,一般都是老赫看新聞時間,這個時間雷打不動,他最關心國家大事,説這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平時看完新聞,給他洗漱完,擦擦身子,九點前就睡了。

可是,那晚上卻咋都感覺不對勁兒。老赫跟好人一樣,臉上泛着光,沒有一點睡意,倆眼也精神了,他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説“陳三兒,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親孩子也沒有這麼貼心,要是有來世,我再報答你。”

“赫局長,説啥哩,護工就是幹這檔子事兒,把病號伺候好,病人舒坦了我心裏就舒坦。”

“唉,現在也就是你稱呼我赫局長了,多少年了沒人這樣親切地叫了。當年的勁頭早就消磨完了,年輕那會兒,幹啥都心勁兒高,爭勝好強,總以為自己參加過革命,很了不起,好擺譜。其實,回頭想想,我跟平常人一樣,沒什麼了不起,自己的家庭生活還不如平常人家。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孩子教育的太失敗,落得個這下場。你説是不是?”

“我們農村人不知咋教育孩子,只管吃飽飯,穿暖衣,就這念想,可多爹孃連這都做不到,更別提教育孩子了。你年輕時,為國家出恁大力,為了革命,連命都差點丟了,你的一輩子跟故事書一樣,這輩子可值了!孩子教育不好也不能全怪你,是他媽背地裏太嬌慣放縱他了,那時候,你工作恁忙,也不好管,你不要很自責了。”

“陳三兒,你跟別的護工都不一樣,説話總讓人很寬慰,每次你勸我,道理簡單通俗,可是非常受用。一直以來,我都很愧疚自責,得病後,一直反思自己的一生,人到底為什麼活着?我這輩子活的值嗎?我死了燒成一把灰,從此在這個世界裏消失了,好像沒有來過一樣。一直苦悶,感覺找不到答案。自從你伺候我以後,勸導我,這些日子裏,我突然明白了,你給我很大啟發。”

“赫局長,我能給你啥啟發呀?”

“從你身上,我看到了很多讓我佩服的地方,你很樂觀仗義,不怕吃苦,總是替別人着想,也讓我重新認識到生命的意義。”

“赫局長,最後一句不大懂”

“我知道你不大明白,我的意思是,我估計活不了多久了,自從得病後,人心冷漠,我心裏已經涼透了,活着跟死了沒什麼區別了。自從你來到我身邊後,你的善解人意,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我體會到親情的温暖,重新對生命有了希望,要是,要是還能多活幾天,你在我身邊,我還是不想死!”

“赫局長,別多想了,我會一直陪着你,你受的罪吃的苦太多了,人活着都不容易”

“陳三兒,我現在身不由己,別的不想了,唯一對你有愧疚,你像親人一樣對我,我也不能多回報你,所剩無幾的積蓄都在兒子手裏。對不住你了!我立下遺囑,讓孩子去執行。我死後把自己的遺體捐給醫院,把剩餘不多的積蓄捐給社會孤兒院,我從小沒有父母疼愛,年輕時,家庭沒有温暖,到老了,還是沒有親人關心。要不是你,讓我體味到親情,到死,我也會帶着遺憾離開的。我死後,不開追悼會,不鋪張浪費,默默離開這個世界,也算是給自己一個安慰,算是給社會贖罪吧。”

聽老赫説着,我的淚水已經啪啪啪往下掉了。

聊到半夜1點半,老赫的眼皮開始耷拉,他一隻手緊緊拉着我的手,很安詳地睡着了。天矇矇亮了,我感覺一隻手搭在我的後腦勺上,冷冰冰的。我抬起右手,想把那隻手挪開,剛挨着,我的心揪住了,這手已經僵直,沒有一點熱乎勁。

老赫走了,臉上居然很安詳,跟平靜的睡去了一樣,我心裏明白,他已經很滿足了。臨睡前,他還緊緊拉着我的手,也許害怕吵醒我,後半夜,他的右手只是輕輕搭在我的後腦勺上,我明白,他在感激我。他存摺上的幾萬塊錢積蓄捐給了孤兒院,遺體捐給了醫院。

我伺候的倆老紅軍在一個月裏,先後走了。在醫院的這些日子裏,身體太累了,心也太累了。醫院有規定,病人如果離世,護工回家等待,有病號需要,醫院再通知護工上班。

離開醫院,冷嗖嗖的風刺的臉生疼,來到空蕩蕩的公園裏,坐在椅子上,摸摸兜,心裏踏實了,兜裏還有800塊錢,餘錢都寄回家還賬了,這錢不敢亂花,萬一有用錢的地方,兜裏沒一分錢,啥事也辦不成了。坐了一上午,有點餓了,拿出袋子裏的白開水和白麪蒸饃,吃着喝着,不敢去飯館吃,飯菜太貴了。又呆呆坐了一下午,天漸漸黑了下來。去哪裏過夜呢?哪裏才是我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