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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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説連載:旮旯窩人在上海(十八)

“愛民,愛民,儂腦子瓦特了,跟你説過,不要找河南人,你偏偏不聽,你要氣死我不成!”老太太扯着嗓門哇哩哇啦喊叫着。我估摸這個胖墩男人是她兒子,鑰匙剛擰開門,他也顧不上我,捂着肚子慌慌張張跑廁所了,廁所離門口不遠,聽見從廁所裏傳出“噗噗嚓嚓”的動靜。老太太徑直推開廁所門,指着兒子開始吵吵起來“你聽見沒有,我跟你説什麼話都當耳邊風。”“你能不能關上門,讓我拉泡屎,出去再説。”從廁所傳出男人憤怒的叫喊,震得耳朵只嗡嗡。老太太立馬憋住不吭氣了。拐回頭,斜楞着眼漂我,搖着頭,嘴角的皺紋跟毛毛蟲樣,不停蠕動着:“你們河南人不行不行,不守信用,又懶又滑,手腳不乾淨。”她聲音不大,嘰裏咕嚕説着上海方言,我聽懂了幾句,聽得清清楚楚,這下惹惱我了,我心一橫,今天豁出去了,就是不擱這兒待,我也要説道説道,這老婆子憑啥法這樣糟蹋河南人。

“你憑啥説河南人賴,你們上海人就沒賴人啦?沒賴人,那要上海警察幹啥?”我心一橫,氣勢洶洶瞪着老太太説:“今兒姑奶奶不伺候兔孫們了,你以為上海人就了不起了,誰稀罕!”我掂起腳邊的行李,往肩後一撂,扛住準備離開。“你等等,陳三,你等等再走”胖墩男人一手提着褲子,從廁所一溜煙跑出來,喊住我。我正生氣,懶得搭理他,都是一個鼻孔出氣,有啥爹孃有啥孩子,真不假,一個個都看不起鄉下人。“不是説好了,先試一個月,你哪能説離開就離開呢?”胖墩男人語氣和氣多了。“我,我不想試了,覺摸着不中,幹不成。”我扭過頭看看他,覺得有些理虧,説話也不倔了。“愛民,讓她滾,趕緊滾得遠遠的,你沒聽見她罵人,小赤佬,沒一點教養。”老太太不依不饒,氣的嘴脣直哆嗦。我一聽,趕緊走,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陳三,你怎麼説話不算話,路上説好的事兒,轉眼就變卦,你讓我怎麼相信河南人?”這句話一落地,我不動了。“小赤佬,趕緊滾,沒教養。”老太太的嘴沒適閒嘟囔,我真想上去塞住她的嘴。“娘額錯比,才幫吾關特,吵那麼則老逼吵啊!”胖墩男人急了,嘴裏嘰裏咕嚕也不知説的啥,衝着老太太大喊着,好像是不叫她説了,老太太斜着三角眼看看兒子,不吭氣了。

“陳三,你不要跟我媽媽一般見識,你來是伺候我爸爸的,把我爸爸伺候好就可以了,你到別人家,一月能掙20xx元嗎?”胖墩男人開始用錢引逗我。他説的是這個理兒,以前在醫院裏當護工,一天24小時連軸幹,晚上趴病號牀沿邊睡,整夜整夜熬眼,才掙20xx多塊錢,在這家裏,至少能睡個安穩覺吧,最主要的是,給的工資比別處的高。好,留下,我打定了主意。

在這家呆兩天了,家裏啥情況基本上清楚了,愛民囑咐我照顧好他爹,不會虧待我。你別看他是老總,有錢,其實也真沒啥架子,他爹是腦血栓後遺症,在牀上癱好多年了,左身子沒啥知覺,自己不會動,我的任務是幫他洗漱、穿衣、吃飯、大小便,這是護工保姆的基本工作。老頭會説話,在牀上的日子不好受,吃了睡睡了吃,啥都要別人代勞,受人擺佈。好歹以前也是個市裏的科級幹部,老了弄成這。我只要在他身邊,他醒着,就開始嘰裏咕嚕説他的光榮歷史,老了,哪兒都鬆了,説吧,只要開心舒服,他嘴一鬆,半天功夫,孩子們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大兒子愛國,跟前一個女兒,一家三口挺好,孫女也有孩子了,唯一不如意的是大兒子不當家,是個窩囊廢,花一毛錢都要請示老婆,父母啥也指不上他。愛民家裏排老小,上面有個姐,姐姐三口也怪和睦,有個男孩,也成家了,隔三差五回來看看爹媽。父母全指愛民,這個老三孩兒從小有主見,就是太有主見了,遇見的老婆跟他一樣,倆人天天她掙他搶,比個高低勝負,有天倆人一惱怒、一翻臉,離婚了。孩子大了,跑國外了,他倆各奔東西,老死不相往來。愛民工作太忙,一拖拉,單身七八年了。

老太太是雷聲大雨點小,在家嘮叨得怪,關鍵時候不當家。兒子愛民最當家,雖説是家裏的排行老小,是證券公司的副總,掙錢最多説話最管用。七八年了,一直沒遇到合適的,爹媽天天嘮叨他,讓他找個合適的女人趕緊結婚,越説他越煩,工作最近不順利,遇上啥美國金融危機了,證券公司生意不好,可多小公司倒閉了,美國咋恁牛逼,離咱恁遠,啥風暴能吹到咱中國,愛民説,這金融風暴將席捲全世界,美國就是可任性。有錢人真是搞不懂,美國跟有錢人一樣,也是搞不懂。

搞不懂就不管他了,只要給我開工資就中。我心裏暗暗感歎,自己終於安住家了,想想春枝,也不知咋樣了?要不,明天閒了去看看她,如果她離開中介所了,就是找到工作了,我就放心了。翻來翻去睡不着,我打定主意,明天忙完了去看看春枝。

第二天,白天忙了一天,吃過晚飯,天還沒黑,我抓緊時間,收拾停當,給老頭交代一聲,就出去找春枝了。中介所離愛民家不遠,一路上,我七上八下地想着,春枝應該是找到主家了,眨眼我走四天了,要是她離開中介所,上海這麼大,上哪兒找她?俺倆這緣分就到頭了,想着走着,幾分鐘就到中介所了,大門口有幾個人,操着外地口音嘰裏咕嚕説着,我伸長脖子往裏面看,心裏居然有些惶惶,急着看見還害怕看見春枝。誰知,怕啥來啥,一忽閃眼功夫,春枝跟鬼影樣冒出來,嚇我一跳,她明顯瘦了,眼裏跟喝醉酒了樣,紅赤赤的。“三姐,你咋跑來了?”春枝臉上笑開了花。“我咋不能來看看你,心裏老是掛着你,咋恁幾天了還沒找到主家?”“唉,不好遇,外地人太多了,競爭太怪了。”“你沒跟管事的胖女人説説好話,讓她照顧照顧咱。”“説了,她説人太多,照顧不過來啊。她埋怨我,説我做事太肉,慢吞吞的,主家看不上我”“她咋知道你幹活慢,你又沒給她幹活”“她説我長着蝸牛臉,大眼一看就不帶勁兒,騷堪我!”“不是個東西,説話恁難聽。”“説就説吧,人在屋檐下,不低頭咋弄!”“唉,要不,你今兒晚上跟我一起,回我主家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來,咱倆住一個屋子,好好説説話,咋樣?”“人家願意嗎?你剛去,中不中啊?”“咋不中,又不吃他不喝他,就晚上住一下,礙啥事兒。”我拍着胸脯給她保證,肯定沒啥事兒。春枝經不住我説,收拾收拾東西,背上行李,我倆出了中介所,直奔主家。誰知到了主家,想不到的事兒發生了,那一晚,雞飛狗跳,鬧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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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沒想到,我帶回一顆炸彈,一進屋,就引爆了。老太太看見我帶着春枝進屋,還沒等我給她介紹,就嗷嗷大叫起來:“小赤佬啊,一個還嫌不夠,又帶一個小赤佬回來,你以為是你家,太隨便,趕緊帶她滾出去,馬上滾出去,再不滾,我叫警察抓你們!”老太太居然上前來,往門外推搡着春枝,我倆都愣住了。…

我低着頭,臉火辣辣地燙,腦門子嚯嚯着疼,真想撕吃了這個老妖精,真想鑽進地縫,我不敢看春枝了。“趕緊滾蛋,滾,滾!”老太太還在嗷嗷叫,我心口要炸裂了,嘴脣控制不住地發抖:“你,你,你再罵,你再罵,我,我……”我氣得説不成話了,哆嗦着手,指着老太太,眼前一黑,趕緊扶住門框,斜靠在牆上。春枝驚慌了:“三姐,三姐,你咋啦?你咋啦?”“沒事,沒事,春枝,對不住了,姐對不住你。我們走,我也不在這裏呆了。”我咬咬牙,這裏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決定了,跟春枝一起離開這裏。

“小赤佬,你顯擺什麼!拿我們家的錢,今天不把錢留下,想走,沒門!”“不就是幾個臭錢,別説兩千,就是二百萬,姑奶奶也不稀罕。”我死狠狠地從兜裏掏出一沓錢,手哆嗦着數數,一百,二百,三百,四百,五百元,還差一千五。我倆眼噴火,扭頭問春枝:“妹子,你兜裏有多少錢,先借給姐,姐過幾天還你。”春枝諾諾看着我,倆手摩挲着,先摸外面的兜,摸出八塊七毛錢,解開外罩,扒開裏面的一層馬甲,再扒開一層秋衣,露出最裏面的一層,貼身背心的右側,縫了一個小兜,兜裏鼓饢饢的,去掉兜口的別針,掏乾淨,整整齊齊一沓,十塊二十塊五十塊,數數一共380塊錢,遞我手裏。拿着錢,我知道啥是骨鯁在喉了,我想哭,想放聲大哭,想罵,想痛快大罵。她孃的,哭,一滴淚都沒出。罵,一聲屁都沒響。

老太太再罵,我也不吱聲了,把錢塞給春枝,送她下樓,我倆誰都沒有説話。快到中介所門口了,春枝忍不住問我:“三姐,咋回事?你剛去就欠人家錢?”“唉,家裏沒錢買農肥,我先給主家賒了一個月的工資,寄回老家了1700,兜裏就剩下500塊錢了,我答應主家,好好幹,錢真能栓死人,拿人家的手短,兔孫們折騰咱,咱啥辦法。”“唉,沒辦法,三姐,你在這家好好幹吧,雖説老太太不是東西,工資真不少,不好遇,遇上了是你的福氣。你不用擔心我,我記住你主家的電話,有事了給你打電話。”春枝揹着大包袱,拖着長長的影子,又進了中介所,我轉過身,倆腿死沉,倆眼發酸,一屁股坐到路牙上,放聲大哭。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啥動靜?難不成我哭成精了,變音了!一看,是隻小狗,蹲在不遠處,仰着臉,嘴裏嗚嗚着,乖乖,你咋了?看看你的小樣,折騰的狗不狗鬼不鬼,少皮沒毛,毛是黑是白?剛從污泥溝爬出來?臉上是糨子粘住了?毛髮硬撅撅蓋住了一隻半眼,咋就留半隻眼哩。狗只嗚嗚,只看着我嗚嗚。我知道你跟我説,你餓了,沒地方住,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大都市瞎流浪,我跟你一樣啊!我對着狗嘟囔着,狗好像聽懂了,嗚嗚着,唉,我啥也給不了你,咱倆都得靠自己。狗嗚嗚着,真聽懂了,一甩糨子頭,決絕地跑走了,一溜煙不見了。

哭夠了説完了,心情好多了,咬牙回老太太家。走着走着,腦子裏突然冒出老赫臨終前説的話:謝謝你,陳三,你像親人一樣照顧我,讓我感到温暖和親情,我知足了,如果有來世,再報答你!老赫,你在天上好嗎?我又想起了善良孝順的五朵,想起了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朵,你什麼時候結婚?老太太,你在天上好嗎?抬頭看,幾顆星星在眨眼,那一顆最亮的是老赫嗎?他衝我笑,一定是老赫,他的義舉跟星星一樣閃着亮,他一定會含笑九泉。

我身上又有了勁兒,不管咋樣,老太太咋樣對我,我都要容忍,我要好好伺候主家,好好掙錢,等還了債,誰的賬也不欠了,誰的情也不虧了,我就回老家好好過日子,過鄉下人的日子,想好了,心裏順了,上樓敲門,愛民開的門,他的眼神躲閃着我,嘴裏低低地説:“你,你回來了?”“嗯,我回來了。”我耷拉着眼,皮笑肉不笑地應着。估計他媽給愛民説了,不然他不會躲閃着説話。“我媽就是這個脾氣,你不要介意,家人都受不了她,沒辦法。”愛民給我解釋,我説沒事,以後我不會再隨便帶人來了。老太太從卧室出來,故意把頭仰多高不理我,一看兒子跟我説話,斜着三角眼不願意,她最怕小兒子,正嘮叨着,小兒子一發話,她馬上閉住八字嘴,估計剛剛她罵我,讓兒子知道了,老頭愛告狀,是老頭把老太太出賣了。等小兒子一走,老頭也安生不成,老太太會搗着老頭的腦袋瓜不停埋怨老頭,説他吃裏扒外,老糊塗。老太太反覆叨叨,嘴就沒停歇的時候,從一大早睜開眼嘮叨到半夜睡下,想起哪兒説哪兒,看哪兒都不順,啥都想插一槓子。我向來不怕幹活出力,就怕嘮叨找事兒,真能把人折騰成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