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裏的花還是很有看頭的。
東風第一枝的梅花打頭陣，然後白玉蘭、紫玉蘭、黃玉蘭次第接上。紅葉李、桃花、梨花將退幕，垂絲海棠、紫荊花、丁香花濃墨重彩登台。其間粉色晚櫻不聲不響絢爛鋪張至極，還沒等你看夠，一夜風雨後，花褪殘紅，星星點點墜落在樹下紅葉石楠叢中，恰似英雄漢與睡美人相逢。
奼紫嫣紅，你方唱罷我登場。
至於從去年10月間醖釀花苞，如今仍持續盛放的山茶花，已升級為熟悉的陌生人，從旁邊經過，眼風也不會給一下。四散在草叢裏的各色野花還不曾能登上台面。
教室窗外的瓊花，是吾家有女悄悄成長。起初綠色米粒大小的一簇簇、一團團，擠在枝頭上。可是再羞澀的姑娘，也經不住和煦的春風日日撩撥。最外圍的一圈終於欲拒還迎，露出白皙的面龐，裏圈兒的卻仍不動聲色地矜持着。
晨間，和孩子們讀《無聲的火車》這首小詩：太陽是它的車頭，月亮是它的車尾，它的名字叫“年”。春夏秋冬是它的車站，每運行一趟，都有一個新的起點。討論這列車留下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
娃娃們楞好久。我氣急，手往窗外一指：那、那，還有那，各種花兒，各種植物、動物都變得不一樣了，這個變化就是春天留下的。她留下草木的新生和芳香，留下種子慢慢萌發和成長……
問題是有些難啊!所有關於春天的意象除了背過的似懂非懂的詩歌，還要學會仔細觀察身邊熟視無睹的景物。將詩詞放進具體的情境中，學着慢慢體會這個季節的勃發生機和美好浪漫。
雖然下雨時，背過“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蛺蝶飛來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其實要求背和觸景生情自發背誦還隔着一段距離。一些敏感的孩子會因此學着有意識將學過的語言和真實的場景聯繫，一個羣體中，總是有幾個早慧的。但是，更多的，需要日復一日的啟發、點撥和打磨。所以，聽説讀背寫，一個都不能少，尤其是不間斷的練筆。
去年寫過了海棠，寫過了玉蘭，今年兩種花初綻時，孩子們就像看到久別重逢的朋友，興奮而熟稔地指指點點、大聲叫喊，寫過的句子“盛開的玉蘭花像潔白的鴿子，靜靜地停在枝頭上。”被無數次説起。即使這是去年我送的，但今年被重複使用時，就已經是他們的了。聽進去，寫出來，這個事物就跟平常不一樣了。
身邊的花兒們乘着時間老人的火車將要遠離，與他們重逢，得到來年春天。我看到的美好事物，我心中產生的所有相關聯想，都想告訴他們，迫不及待想要一一指給他們看。
那麼，我們先從看花開始吧。
講講瓊花的故事，再認一認“瓊”字兒，感受下漢字音、形、義完美結合的獨特魅力。遠望着窗邊的花，讀幾遍“瓊花”，體會這個詞語在舌尖上滾過時的奇妙感覺，將名字與花朵牢牢連接。
整隊前，再交待紀律：耳朵聽，眼睛看，聞一聞，想一想。回憶已經跟隨時間列車遠去的是哪些花兒，仔細看看有哪些正要離開，又有哪些還戀戀不捨。
隊伍逶迤着向前，經過了山茶花，停在瓊花面前，準備講講她的花朵特點。後面的男生已經驚呼起來：好白!真多!像歸林的鳥羣，嘰喳嘰喳嘰喳……頭大，張嘴欲説，算啦，我這嗓子跟他們比什麼大小?能驚歎總比什麼反應都沒好一些。
繼續往前，風拂過幾株晚櫻，紛紛揚揚下起花瓣雨。前面的女孩子們一臉驚喜，伸手去接，後面的男孩子一腳一片，心中湧起的諸多關於描述落花的句子瞬間隨風而過。罷了，待會兒回教室重新來過。
道路拐角處，是一棵嫁接過的紅白雙色桃花，枝頭還殘留着幾朵。有孩子在説：這個不結桃子的。旁邊的臉神往：這麼矮的樹，要是長桃子多好哇，我們都夠得到。好，“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白居易，先等等。
計劃繞校園環遊一圈，立即調整。操場邊的瓊花開得正好，看完就回。兵分兩路，男孩、女孩各看各的，觀察瓊花的樣子、顏色、味道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傳説隋煬帝楊廣竟然不遠千里從京城乘船到揚州來觀賞。
女孩子們天生愛花，她們在樹下靜靜看着，小聲議論：
開了的瓊花像白蝴蝶一樣啊!正圍着中間的花骨朵兒跳舞。(蝴蝶戲珠的名字不用講解了。)
她們都擠在一起，就像我們。説着嘰嘰咕咕笑起來。
中間的還是花骨朵兒呢!真奇怪，這算一朵花還是許多花啊?
是的，是的，有的像小孩子，有的長大了一點點，有的全張開了，就像一家人，有老人有小孩兒。(真好，聽得心裏軟軟的。)
味道好奇怪，不是香味兒。像油菜花，有點苦。(太寫實，男孩子就總是説着大實話。)
“我聞到了蜜蜂的味道。”小寶朝我叫。
喜歡這樣的句子，蜜蜂光顧了這朵花，留下甜甜的痕跡，這微不可見的蹤跡被敏鋭的孩子捕捉去了。
這些花亭亭玉立，很驕傲的樣子，像夏天的荷花高高開在水面上。婁焓俁的雙眼閃閃發亮，他急起來會一口氣説得停不下來。
是呀，是呀!瓊花，美玉一樣的花，能不驕傲嗎?你從她的形體會到了其中的神，也許當年楊廣迷上瓊花的理由就是這樣的高高在上、冰清玉潔呢!
女孩子們圍過來搶着要説。
那邊為着撿掉落的花搶起來了，幾個人扭在一起，誰也不肯放手，不時偷窺着我。樹下穿梭奔跑的人影，大呼小叫着，看得我氣血上湧，對牛彈琴莫過於此吧。
沉着臉整隊回教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也許跟性別有關?還是應該挎只“小蜜蜂”像個導遊?心裏一陣惡寒。或者選的時機不對?賞花需要安靜的環境，操場太鬧。如果在教室裏將寫瓊花的詩句和文章讀一讀，先欣賞攝影圖片，是不是看實物時更能對接上?但那樣孩子的思維會不會先入為主固化了呢?
看花，多麼美妙的事情，我想象中，應該是揹着詩，帶着香，一路往回走的啊!想象與現實，隔着銀河那麼遠的距離嗎?生活和詩意隔着多遠呢?
教室裏，認真負責的夏老師站在講台前恭候已久，投影已打開，試卷早就發下，評講、訂正。好吧，即將期會考試，詩意、想象什麼的，先放放。
什麼時候再去看花呢?花兒自顧自開着，她誰都不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