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靜往事來
月光下孤單一人回憶過去
那時的生活是多麼美好
那時我知道幸福是什麼
歲月就象一條河
左岸是無法忘卻的回憶
右岸是值得把握的美好年華
(一)
我的家鄉皋蘭縣位於蘭州的北邊，距離蘭州城很近，當你還沒感覺出蘭州城時，實際上就已進入皋蘭境內了。按照地理專業術語説，皋蘭屬於黃土高原半山半丘陵地區，這裏連綿不斷的山丘估計是很多年前的沙丘演化而成的。沙的隨意和柔和造就了這裏的山低溝平，圓潤的山丘呈現出一種柔美;與層巒疊嶂的山區給人壓抑的感覺不同，這裏連綿不斷的山丘像起了漣漪的大海一樣遼闊。
這裏的人們大都生活在溝道里，大的溝道稱為川。村子的周圍通常就是耕地。川裏的耕地大都為水澆地，小溝道的耕地通常為旱地;川越大，村子就越大;穿梭在川道里的公路就像人體內的血管一樣將各個村子相連，最後匯聚到最大的川道——縣城。縣城則被109國道和蘭包鐵路串在蘭州和白銀兩個城市中間。
因為降水極少，這裏草稀樹少，但每到雨水旺盛的夏天，山丘上也會披上一層綠幽幽的薄紗。樹就更少了，一些人家院子裏很早前就種植的棗樹、槐樹和沙棗樹是最常見的樹了，這些樹因為耐旱所以得以長久。引來黃河水後，路邊和渠邊就栽植了大量楊樹，高聳挺拔的楊樹一下成了這個地方的新寵。被很多人家廣泛栽種，但終究不敵那些耐旱老樹開花結果的優勢而退出院落。黃河邊上的村子是一個特區，由於便利的灌溉條件，那裏不僅生產了大量的蔬菜，也種植了各種果樹，尤以梨樹巨多，大部分梨樹已達三四百年的高齡，近年來一片又一片的梨園被政府開發後，引得周圍城市的官僚和閒人盡來折腰。
這裏四季分明，夏天下雨，冬天飄雪，春天開花，秋天結果。西安的春秋兩季都很短，而這裏的春天和秋天都比較長，也是這裏最好的時候。這裏的冬天較冷，寒冷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尤其每天早上起牀時感觸最深;這裏的夏天有時候也很熱，但很短，只要到了陰涼地方或到了晚上就不熱了。所以也是一個避暑的好去處。
(二)
我們的村子就在縣城所在川道東邊的山灣裏，故名東灣，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村子，依的山在東邊，不高，但相對周圍的山相比，卻是最高最峻峭的;傍的水在西邊，不大，但與其他川道相比，卻是獨有的。因為位處山灣裏，大風颳不到，山洪衝不到，得天獨厚，就像是一個温暖的港灣;因為位處東邊的山腳下，早上天亮的遲一點，與位處西邊的村子和縣城相比好像有半小時的時差。
因為乾旱，在這裏樹木和花草都被視為稀缺之物，每個老院子裏都有品種不同的耐旱樹木，這些樹木可以給每個荒涼的院子增加點生機，到了夏天不僅可以遮陽而且還會產出不同的花果。那些樹木花果雖然不能反映家庭的財富，卻彰顯的是家庭的温馨。
村子大路邊一家院子裏有一顆沙棗樹，因為花香棗甜，加之樹矮牆低，花開的季節，牆外的大路上每天總有一羣大人圍在一起摘花，把花香帶回家;棗熟的時候，則總有一羣小孩圍在樹下打沙棗，猶如現在的採摘節。我家後邊的一家院子裏則種植了棗樹，每到九月，雖然沒有花香，但有豐富的棗子，長在圍牆外樹枝上的棗子還沒成熟就已經被人摘走，只有長在圍牆內的才能功德圓滿，我每次路過時都強忍口水，匆匆走過。無論是棗子還是沙棗，現在想起來都忍不住口水直流。我家院子裏有兩顆槐樹，一顆高大挺拔，另一顆枝多葉茂，每到五月便滿院槐花香。還有一家則在院子前面種植了一大片密集的楊樹，所以他家的院子給人一種神祕的感覺。後來才知道他家人不願與人交往的性情與理由。
有樹就有鳥，這裏的鳥類稀少。一年四季都能見到的是麻雀，由於麻雀跟人爭食，常遭人驅趕，離人較遠，多駐足於樹枝上，有時落在院子裏覓食，活蹦亂跳，驚弓之狀，既可憐又可愛。麻雀的可愛之處除了嬌小活潑，就是嘰嘰喳喳的叫聲常能給寂靜的院子帶來絲絲生機。
不常見的是喜鵲和烏鴉，因為這兩種鳥較為稀少，若缺乏仔細的觀察和研究，大都傻傻的分不清，只有從喜鵲的叫聲中才能識別。喜鵲叫後，奶奶就會説有親戚要來了，於是孤單寂寞的我就開始盼望了。因為家裏來親戚了，院子裏就會熱鬧一番，更重要的是大部分親戚都會給奶奶帶些禮物，而我總會分享一些。所以，那時候只要家裏來親戚就會給我們平靜而寂寞的生活帶來一絲絲幸福的漣漪，猶如現在的各種節日。
最讓人們喜歡的鳥是每年春天都不期而至的燕子，很多家的屋檐下都有一兩個燕子窩，可見人們對燕子的喜歡與歡迎。我家主房的兩個樑頭上就各有一個燕子窩，每當春天天氣轉暖的某一天就會有幾個燕子悄無聲息地飛抵我家的院子裏，開始維護燕子窩和繁育後代。夏天的晚上我們一家人在院子裏吃飯時，總會看到燕子們在院子裏飛來飛去，據説是在吃各種飛蟲，所以深受人們的喜愛。與麻雀不同，燕子總是駐足於離人們較近的晾衣繩上，也很少降落在地面上。秋天天氣漸冷時，歸來的燕子們就帶着它們養大的小燕子又悄悄飛走了。
黃河水引來後，家家的院子裏都建了一片菜地，生活情趣豐富的人家還會在菜園邊上種植一些花草，由於乾旱或其它原因，種植最多的是生命力極旺盛又多姿多彩的月季花，每當月季花盛開的季節，每個來到院子裏的客人大都會在主人的陪同下圍繞這些花欣賞半天，議論半天。這些月季花點綴了院子的時空，也滋潤了家人的心情。
(三)
上學前的日子完全是在睡、玩、吃的三種狀態中度過的。每個家庭對孩子都是放養的，孩子們完全依照動物的天性在生存。玩是主題，玩餓了才想起吃飯，玩累了不得不睡。吃飽是為了玩，睡足也是為了玩。總之，都是在懵懵懂懂中度過的。
那時很貧困，飢餓、寒冷、勞累……都經過了，但沒感到痛苦。一切苦難都如過眼煙雲，留在記憶中的全是快樂和幸福。
春
春天是擺脱寒冷的好季節，上學是春天最美的記憶。習慣了自由散漫的我們，突然受到學校的約束感覺很新鮮、很神聖。對嶄新課本的好奇和興奮通常會持續一週，然後隨着書香的消失而消失。玩膩了多年自由自在的遊戲後，上學對我們大部分的小孩是一種新鮮的集體遊戲，因為讀書也具備了很多遊戲的特徵和功能(如規則、競爭等)，突然感覺被約束也是一種被關注的幸福。所以，對我們而言，讀書和其它遊戲一樣，不像現在那麼功利。然而，不同興趣的小孩喜歡不同的遊戲，喜歡讀書的小孩最後成了好學生，喜歡其它遊戲的小孩成了差學生。無關聰明，無關勤奮。我那時候因為膽小、內向，喜歡獨處，自然而然就喜歡上了讀書，因為讀書這種遊戲不需要與人直接爭鬥，又無任何危險。以至於到了八年級竟然空前絕後地獲得了“蘭州市三好學生”的光榮稱號!因為之前沒有獲得過任何一級的“三好學生”，之後也再沒有獲得過，即使後來上了博士。所以那是迄今為止我獲得的政府頒發的最高榮譽。可惜除了我，後來沒有幾個人記住這個，以至於後來提及此事時，總被人以為我在吹牛。
春天裏，為豬拔草是每個週日的必修課，騎車、吹風、撒野是那時最美的記憶。
夏
夏天是農忙的季節。收麥子是暑假的必做題，持續一個多月頭朝地背朝天的辛勤勞作，又熱又累，每次結束後都要脱一層黑皮，所以是最困難、最辛苦的作業，也是那時最苦的記憶。
即使最苦的時候，也總會有一些事情給人留下美好的記憶。
洗澡(後來看沈從文的《邊城》才知道，他的老家也把游泳稱為洗澡)就是其中之一。天氣最熱的時候也是男娃們最喜歡洗澡的時候，村子裏有兩個水塘，由於裏面的水是從下面冒出來的，所以稱之為泉。一個在村中間，叫大泉。一個在村北頭(又稱上東灣)，叫小泉。早期都在大泉洗澡，後來據説是因為淹死了村裏可憐的女瘋子，而後沒人再敢在裏面洗澡了。後期就轉到小泉，我們上大學離開家後，據説小泉也因為淹死一個男娃而被廢棄，從此東灣不再有洗澡的泉了。那個時候的夏天，好像除了下雨都是晴天，一到晴天除了勞動就是洗澡，午後的泉裏泉外，都是光屁股的男娃，無論大小都是光屁股，每當旁邊經過一個女人時，無論老少，大家都要大驚小怪一番。洗累了，躺到旁邊的土裏休息聊天，休好了，又跳到泉裏嬉水打鬧，直到肚子餓得不能動了才穿衣回家。洗澡的快樂很好地衝淡了拔麥子的辛苦，成了夏天最美好的記憶。後來才知道，像我們東灣那樣有泉的村子很少，正因如此，我們成了方圓幾十裏掌握了游泳技能的少數人。以至於後來到武漢上大學的游泳課時，很多同學都對我刮目相看。
放羊也是我們男娃的課餘勞動的項目之一，有時是放自己家的奶羊，有時是跟着本隊放羊的人遊玩，跟着羊或羊羣在寂寞空虛的山裏到處遊蕩，羊的忙碌與充實反襯出放羊人的孤單與寂寞。後來好奇：自己放羊的時候傻傻地望着茫茫山海和藍天白雲都想了一些什麼?每次放羊結束後都是傍晚，當趕着羊從山溝裏出來，看見村子上空裊裊炊煙時，就感覺一股餓潮在肚子裏洶湧。回家的喜悦心情絲毫不亞於離家多年後回家的心情。
秋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
麥子從地裏收回來以後，通常都要放一段時間，把麥穗曬乾以後才能收穫麥粒。因為一個生產隊只有一個打麥場，這個期間就會有一些愛佔小便宜的人做一些小偷小摸的行為。迫不得已，每家就會放一個人看管自己家的麥堆了，而這個時候最喜歡這個工作的大都是家裏的半大小子。每天晚上，推上裝有鋪蓋的架子車到場上睡覺是一次任務，更是一場遊戲。我們這些孩子要麼在月光下捉迷藏，要麼數星星，要麼講古今，總之，玩得很多，唯獨忘了自己的任務。
剛進入秋天，正是摘西瓜、摘子瓜、鏟白菜，挖洋芋、挖蘿蔔的時候。
那時的西瓜不大，但大都比較圓，更重要的是很甜，糖分很高。子瓜是我們那裏的特產，它是產大瓜子的瓜。也是我們那裏的特色，那時的子瓜是不賣的，而且歡迎路人免費吃，只要留下瓜子即可。子瓜的神奇之處，一是能在常温下存儲到冬天，且味道和水分都不變;二是可以養胃，而且還有解酒的功效。
白菜和洋芋是我們那裏冬季唯一的蔬菜，白菜不便保存，通常都是醃成酸菜或鹹菜;洋芋的吃法很多，除了與麪條一起吃以外，水蒸着吃是大眾吃法，在火堆裏蒸着吃是最好吃的，但火候不好把握。每到深秋時節，家家都將白菜醃製在大缸裏，將洋芋儲存在地窖裏，一幅忙碌的備荒景象。
深秋後，我家兩顆大槐樹上的樹葉已經變得越來越黃，在一整整秋風中，全都被掃落在了院子裏，一幅淒涼景象。
冬
進入冬季後，就開始盼望過年了。天氣越來越冷了，盼望過年的心情也越來越強烈了。春節前的一個月裏，各家各户就以殺豬為標誌開始進入過年模式了，直到二月二才結束。
記得小時候一年中好像只有過年期間才能連續吃一段時間的肉。所以過年是那時最幸福的時節。殺豬菜是一年中吃的第一頓肉菜，直到現在還常常想起。然後就是蒸饃和擀麪，為春節期間準備各種麪食，以便在過年那幾天盡情享受。最後就是打掃衞生、準備新衣服和買畫張子、寫春聯，那時貼在牆上的畫張子對過年的氣氛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那時的畫張子要麼反映人們熱情勞動的場景，要麼反映人們滿懷喜悦收穫的情景，要麼反映人們幸福生活的場景，總之，大都散發着滿滿的正能量，鼓舞人們去勞動、去學習。每天早上醒來躺在炕上，望着牆上的年畫，思緒才會飄到村外，飄向未來。
三十晚上是過年的序曲，這天晚上家家都吃最好吃的長面和炒菜，吃完飯後就開始在親房家串門兒，給長輩磕頭拜年，快到午夜時為迎接灶王爺開始放鞭炮。鞭炮放完時，煮在大鍋裏的骨頭也就熟了，一家人坐在炕上啃骨頭是最温馨的畫面，猶如電視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餃子。三十晚上是唯一鼓勵人們熬夜的一晚。大人們都想熬夜以求長命，小孩們熬夜則是想讓幸福和快樂延續，再延續……但最後都被瞌睡蟲趕到了被窩裏。
過年也是人們走親訪友的時候，尤其是正月八年級以後，總會在村子的巷道里碰見來村子裏探親的客人，大都是回孃家的女人及其孩子或丈夫，或替親戚送禮的小孩。家家都是一幅熱鬧的景象，尤其是有老人的家裏，更是親戚滿座，今天這個親戚來訪，明天那個親戚做客，持續好幾天才會消停下來。我家裏因為奶奶的原因，加之姑姑較多，過年時來親戚最多了。大部分親戚是各位姑姑以及她們的小孩，有時候姑父們也會大駕光臨的。親戚們來了，會給家裏增添熱鬧的氣氛，也會帶來一些好吃的禮物。作為奶奶最小的孫子，自然是分享喜悦和禮物最多的人了。
正月裏最值得關注的是社火，我們那裏的社火就是打太平鼓，村村都有鑼鼓隊。正月裏鑼鼓隊就在村子裏巡遊，或到軍人家屬的院子裏拜年，以示村裏對軍人家屬的關心照顧。偶爾也有鄰村的社火隊來到我們村拜年，這時候村裏看熱鬧的人就更多了。等到正月十五，各村的鑼鼓隊就會匯聚到縣城巡遊，將過年的氣氛推到高潮，這一天最值得期待的就是黃河邊一個公社的鐵芯子社火。這一天，是縣城人最多的一天，也是最熱鬧的一天。最熱鬧的一天也是過年最後的一天。
仔細想來：先人對日子的安排是極為合理的。在最熱的天氣裏，安排了最苦的勞動，而在最冷的季節裏卻安排了最熱鬧的節日。春天和秋天都很温和，但日子也都很平和。
這樣的年復一年中，我上完了國小，上完了中學;後來，考入了大學，離開了家鄉。
時光流逝中，這裏熟悉的人和物越來越少，但記憶卻越來越濃，過去發生的事情猶如昨天的事情一樣新鮮。所以家鄉對我而言：既感覺親近，又感覺遙遠。家鄉正在變為故鄉。
回憶舊時光是一種回味，猶如牛白天吃草，晚上消化一樣。所以，回味使人生更加豐滿。
回憶舊時光是一種紀念，猶如把往日收穫的快樂像錢一樣存進銀行，以待老了以後消費。
20xx年10月21日夜於西安
作者簡介：楊永崇，男(1966.10—)，甘肅皋蘭人，工學博士，教授，現任職於西安科技大學。
本文作者： 楊永崇
公眾號：採風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