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人物描寫美文:十一燕

編者按:十一燕,一個小時候不怎麼説話的人。如今也是一位波瀾不驚,不急不疾做着手邊日常事的鄉村母親。

鄉村人物描寫美文:十一燕

她叫十一燕,她母親生了五個女兒兩個兒子之後又生下她,她是她母親的第十一胎,還有三個姐姐夭折了。她母親原是想再生個兒子的,只是又是個女兒。

十一燕從小不説話。是真的幾乎不説話,當然她並不是啞巴。73年出生沒進過一天校門,她上頭的兩個哥哥都讀到中學畢業。她在家做飯洗衣放牛,那麼多人口的飯那麼多衣服,夠她忙的。她也從不去田地間做農事,就呆家裏,默不出聲的不急不疾的做着沒完沒了的家務。從她家門前走過,描一眼,堂屋地面纖塵不染,有種乾淨肅穆得拒人千里的氣氛。

我小時候和她一起放牛過。她聲音細細的,我問她三句,她答一句。我疑心自己放牛時傷害過她,或者她不喜歡我,不然為什麼,二十多年後我再見到她,她閃躲着不願和我多説話呢。

你是嫁到劉煌村吧,是兩個孩子嗎?我是特意走過去問她的,下午兩點多,她在祠堂廚房間做最後的清理,抹抹撿撿的。

是的。她答。

兩個孩子都多大了啊?

都十幾歲了。她模糊的説。似乎並不想和我多談,連一個媽媽最該感興趣的孩子話題她都不願往深裏説。

你看上去沒什麼變化,沒怎麼老。

怎麼會,老了。她始終淡淡的樣子。

這時有個同村的嬸孃走過來,停留了下説,桌上那把空心菜菜葉都烤蔫了,該放地下的,蔫得慢些,現在把葉掐掉,杆子還可以炒炒。她説,杆子也炒不得了,老了,都掐不斷。我過去伸手掐了下果然掐不斷。嬸孃説,那就只有丟掉了。十一燕説,買來的時候都老了,他們去買菜的沒買好。嬸孃一邊説着一邊啃着個桃子往前走,我終於感覺到十一燕和我説話的熱情遠不及和嬸孃討論青菜,便隨着嬸孃一道走開了。

我是在昨天下午想着要和她聊會兒的。她的母親下午四點多入殮,放入冰棺後,她的幾個姐姐們都扒在棺背上嚎啕大哭。她穿着白孝衣靠後站着,面無表情的樣子,看不出有什麼悲傷。她的姐姐們哭她們的母親走得太突然,一句話也沒給她們留下。據説她們在老人房間裏找出一萬多元錢,其中有500元就在枕頭底下,他們都猜測這是老人拿出來準備給路錢的。------ 村子正在籌備村民湊錢修水泥路,每個人口出500元。------ 現在她不用給了。現在全部用來籌備葬禮了。唉。

她們的母親是多麼伶俐勤勞的一生啊,溘然長逝是讓兒女們多麼肝腸寸斷啊。但是十一燕她不哭。她沉默着和她的姐姐們一道忙前忙後,穿着新買的白色孝鞋,往返在祠堂和她家房子之間,靈堂設在祠堂,而一切煙酒茶水等放在家中,他們來回準備着葬喪期間千頭萬緒的事情。

我就是好奇她面無表情的不哭。聽説從小她母親不喜歡她。也許並不是不喜歡,只是顧不上,孩子那麼多,最後兩個男孩自然會得寵些,大些的姐姐們能自己爭搶了,她最小,誰會留意到她呢。就算一鍋飯盛到最後沒有她的份了,也不會有人覺得抱歉,她不是做飯的嗎,也許早就先吃了,就算沒有先吃,沒做夠米也是她活該。她的母親生前和我閒聊時,會説起她最富貴榮耀的女兒,也會説起她最受苦受難的女兒,只從末提及她。説是她父親要疼愛她些,她的父親是在她出嫁後不久去世的。老人一生經歷解放、土改、饑荒、文革、田地到户、改革春風,養活了八個子女,給他們操持婚嫁,終於熬到最後一個成家,可以鬆口氣了,沒想這口氣鬆了也就大限已至了。

聽説十一燕出嫁後先是生了個女兒,一開始過得不好,九十年代末,村民們都在田地裏艱苦刨食,少不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年輕人對相互的脾性也有個琢磨過程,免不了剛開始時的不理解。其實不用問,我也能想像出她的生活。她的丈夫大概為人老實本份,隨着建築隊伍四下做事,房地產業帶動的高工價下,生活慢慢寬裕起來。她後來生了兒子,夫勤妻賢,村莊子裏的一家人,一口大土鍋吃飯一扇獨幢大門進出,尤其能體會到同個屋檐下一家人抱團的感覺。她大概也還是沒做什麼農事,可能剛嫁過去的那幾年做,後來日子好了,她就又回到她做姑娘時的樣子,足不出户,只是在家做飯洗衣打掃,照顧孩子。一個四十多年來一直沉默不語做飯洗衣的女人,你簡直不能想像,當她在做飯的時候她是在做什麼,當她在洗衣的時候她是在洗什麼。

她穿着水粉色有縷空花的中長襯衣,黑小腳褲,白孝鞋。厚密的頭髮紮在腦後,白淨的臉。看上去,她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好像人間事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滄桑印記。好像一尊世事盡悉卻不言語的菩薩,只管波瀾不驚,不急不疾的做着手邊日常事。她不識字,只過着最簡約的生活,把打掃得纖塵不染的日子過出一種肅穆感來。她不談孩子和過往,只關心眼前的一把青菜。

十一燕,小時候她不説話,現在她不哭。

作者:談紅霞

公眾號: 故鄉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