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奶奶的温情記憶:愛的箴言

“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將悲傷留給我自己;我將青春付給了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我將生命付給了你,將孤獨留給我自己;我將春天付給了你,將冬天留給我自己……”這是一首老歌,年少時聽鄧麗君唱起只覺得歌詞簡單,旋律動聽所以很是喜歡,而前些日子偶然聽到讓我再一次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我想起了一個人,那些她曾經給我的温和又深沉的疼愛彷彿在這輕聲的吟唱裏逐漸於眼前浮現,那些我幼時曾經心安理得的接受過的一切,如今想來卻融入在這質樸的歌詞裏潤濕了我的眼眶。

關於奶奶的温情記憶:愛的箴言

我曾經問起過她的名字,爺爺説她叫王李氏。我知道這是因為她婆家姓王,孃家姓李,那她自己的名呢?爺爺的回答是:“不知道,不清楚,沒問過。”這回答顯然不能讓我滿意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在我與她朝夕相處的日子裏我同樣也從來沒問過,也許大家都覺得這並不重要吧。但我現在卻有些想知道她小時候的事,她的閨名她的玩伴以及在我出生之前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那或許是個很平凡但可能也挺曲折的故事,只是我再也無從問起無從知曉。因為她離開我已有二十五年了。

我的童年是什麼時候結束的?現在想來應該是她離開之後,那一年我十歲,上四年級。我忘了是誰通知我回家去給她磕頭送行,也不清楚有沒有人跟我一起走,但卻清晰的記得那天逢着大集,街上滿滿的都是人。我穿過長長的街道走得很快,眼裏噙滿了淚,心裏的感覺卻更讓我悲傷,周圍有那麼多的人卻讓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孤單、彷徨和迷茫。我當時一定沒心思分析我的心情,只是此刻落筆時卻彷彿看見那個無聲落淚的小女孩穿行在嘈雜的人羣中的單薄的身影,但即使走得再快,前方也已經沒有了那個熟悉又温暖已不夠柔軟卻可以阻擋一切風雨的懷抱。我很想在她後面喊一聲:“走慢點,當心摔着了……”這也許是她想説和常説的一句話吧。

我長大的標誌是什麼?有一回我媽對正在擀麪皮的我説:“你小時候不喜歡吃餃子餡,嫌有葱姜,光下點餃子皮給你吃吧你又嫌沒味道,她就一個個把餃子剝開把帶着餡兒味的皮給你吃。後來她不在了,你也就自己剝了。”我想如果長大有標誌的話那就應該是這個了吧。直到現在我仍然不喜歡吃肉餃子還是受不了葱姜,只能吃韭菜雞蛋餡兒的。後來有了兒子,他也一樣不喜歡吃肉餃子,我也會一個一個替他把餡剝出來,讓她吃帶餡兒味的皮。看着兒子吃的時候我恍惚記起她在旁邊看着我吃時的神情,一定也像我一樣嘴裏説着“慢點兒吃”卻又寵溺的看着我扒拉的飛快。我希望我的兒子永遠也不要長大,因為我真的不想離開他,一點點都不想。我也希望她能回來,因為我也不想長大,越來越不想。

我的童年記憶關於她的有很多,但更多的是別人告訴我的。當別人講的與我的記憶重合我就覺得很高興,有一些別人講的我不知道的會覺得更有意思。

我記得那時候經常會有要飯的來到家門口,一聽到要飯的聲音,只要我在家,我就會朝她跑去。她就遞給我一塊煎餅説:“拿去吧”,我就跑到門口遞出去,然後看着要飯的走遠再跑回來。這是我的活計沒有人跟我搶,其實也沒人顧得上這個,只有我覺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很是滿足。她好像並沒有講過應該怎樣對待要飯的人,似乎要飯的來了給飯就行了,我遞出去的也似乎只有煎餅或稀飯也沒啥特別的。但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年紀大身體又不大好的要飯的老太太在我家住了很長時間才走,她經常一邊跟那人説着話,一邊手裏忙活着什麼。我那時很小不會注意聽她們講什麼,現在想來也許應該是關於家人子女的吧。是怎樣的情況讓這樣病弱的老人家還出來討飯?她是有家歸不得還是無家可歸?我都無從得知了。很久以後的現在,每當我牽着兒子的手逛街遇到街邊磕頭唱歌要錢的人的時候我都很少停留,兒子總是問我為什麼不可憐他們捨不得區區一塊錢。我不能向他解釋清楚此時他面對的世界與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面對的世界究竟有哪些不同,我只能給他講講從前那會兒遞出去的都只是飯而不是錢。不過偶爾遇到年老體弱的也會給他一塊錢遞過去,看着他跑回來時一臉滿足的樣子似乎一如我以前的模樣,我不知是該微笑還是歎息。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虛偽和欺騙,我希望他能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看穿這一切來保護自己,但同樣也相信讓他遞出一份小小的善意而得到一點小小的滿足應該也不是什麼壞事。

還記得有一回我不想去幼兒園,沒啥理由就是不想去。她就在我身後推我一把我就走一步,推我一把我就走一步,也不知道她推了我多少把才把我推到了幼兒園的門口。長大後我走過很多遍那條路,並不太遠,但那個時候對於小腳丫的我和裹小腳的她來説也並不算近。可即使她這樣不容易的把我推到了學校,等她回到家時我早己從叧外一條路跑回來了。那一天我有沒有上成學我不清楚,有沒有捱揍也忘了,不過想來有她在也沒人敢揍我,她自然是捨不得揍的。我有了孩子後,我媽就特別喜歡講這件事,搞得我已經不清楚這究竟是我自己的記憶還是因為媽一遍又一遍的講述了。以前每次講時我都覺得好笑,後來講給同樣不想去幼兒園的兒子聽的時候他也“咯咯”的笑個不停,可我現在真的想揍那個倔強不聽話的小丫頭幾巴掌,怎麼一點都不心疼年邁又裹着小腳的她走那麼遠的路呢?怎麼一點都不明白她希望我好好上學的心情呢?我後來上了師範當了老師領到第一月工資給家裏每個人都買了小禮物,可她卻什麼都沒得到,因為那時她已經離開近十年了。也許在沒有了背後推我的那隻手的時候我就學會一個人努力地向前走了吧。我見過很多次她的小腳,因為我一直是跟她睡的,那雙腳已經變形的很難看,我總是瞄一眼就不忍再看,而她臨睡前卻總是很耐心的洗,用剪刀修上面的老繭。我晚上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她一定很疼,可白天卻總忘記這個。直到現在我也不喜歡快快的走路也很少穿高跟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替她走的穩一些、遠一些。

對於她對我的疼愛,很多時候我媽和我大姑、二姑、小姑她們講起來的時候都會總結一句:“都是她把你給慣壞了。”我懷疑她們都是吃不到葡萄説葡萄酸,因為那埋怨的口吻裏怎麼聽都有一股散不掉的酸澀的羨慕與嫉妒的味道。大概她們從前也是得到過她的關愛,但自從我來了之後就顧不得她們了吧,可誰讓她們沒我招人疼呢?這又不是我的錯。我回孃家,媽做了一桌子菜,吃完飯就圍在一塊兒説話,我從前是不喜歡聽她們閒扯的,後來有了孩子也就自然的加入了。她們總會從我小時候説起,拉着我搞一場集體穿越。

大姑説:“小時候有一回我接你到家裏玩,結果你跑冒汗吹了風發燒了。抱你去打針的時候我心裏就嘀嘀咕咕的怕挨訓,第二天送你回來,晚上她給你洗澡,那個小針眼果然還是被她看到了,害我後來被她説了半天沒敢吭聲。你説這能怪我嗎?她可不跟你講這個理。”

二姑説:“就是的,你爸去教書你媽去廠裏幹活,你家衣服都是我洗的,你就是在旁邊洗個襪子,她説你上學得好好寫作業哪有時間洗衣服?難道她那時就知道你能上成學?”

小姑説:“只要看見你在掃地,她就叫我去掃,誰不是七八歲就幫着家裏幹活的?後來她走了,你十幾歲了,掃地還是東一下西一下,我看不下去了還不是得替你掃。”

我媽説:“有一回,雞把一個雞蛋跳砸了,她炒好了就擱進菜廚裏,還念叼着留給上學的人回來吃,你小妹那會兒剛斷奶,長得又瘦,她也沒想着餵你小妹。得虧是一個媽生的,不然你説我能不生氣?她就是明擺着偏向你,對你小弟這個男孩都沒對你好。”

……

她們説的時候我都插不上嘴,雖然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好能讓她這麼偏疼我,可既然這疼愛我已經先受過了,那現在這些埋怨我也只能聽着了。雖然我覺得這肯定不是我的錯,她當然也沒什麼不對,我只能在心裏嘀咕:從前你們不能左右她不敢在她面前提意見,現在也只能在我這兒找平衡了。

她們不能左右她的,何止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從不能生育的她收養了從河南逃荒到這兒的爺爺後,家裏的大事就都是她説了算。

這個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很多人命運的人就是我的太祖母,其實算起來並不是親的,可是從來沒有人在乎或提起這一點。後來,我也遇到很多人生中需要做決定的時刻,我當然也想聽聽她的意見,可惜已不能再問出口。

我小的時候沒人告訴我長大後要孝敬她,因為知道她等不及我長大,長大後也沒有人要求我必須按時去給她上墳,因為他們都明白在我心裏她有多麼重要。他們雖然可能加在一塊兒都不如她那麼疼愛我,卻在她離開我後的二十五年裏依然包容着我的小缺點,他們總是將之歸於“都是她給慣出來的”,讓我可以心安理得的不必改正。

我與她相伴只十年,其中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是懵懂而無知、任性又倔強,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有變得更聰明漂亮點更勇敢可愛些。可無論我經歷了多少人生的風雨當我回到老家聽到家人口中關於她與我和她與別人的故事的時候,我都依然是那個被她捧在手心、擁在懷裏的那朵在蜜罐般的温室裏長大的小花。她用我的名字重新命名了我所有的家人:小蕾老爹,小蕾奶,小蕾爸,小蕾媽,小蕾大姑,小蕾二姑,小蕾小姑……也讓這些以我為名的人在後來這長長的歲月裏依然會在不經意間一遍又一遍提起她對我是如何的偏愛。

她的那張黑白照片一直掛在爺爺的房裏,我抬頭就能看到。記憶中她永遠是這樣温和而從容的樣子,從來沒有疾言厲色甚至大聲説話過。每當我望着她,我總能在那平和慈祥的目光裏看到她在對我微笑,仔細看我哪裏有沒有受一點點傷,催促我趕緊上學去。在這些她在或不在的日子裏,無論我懂還是不懂,她對我的疼愛都始終不增不減不來不去。就像這首《愛的箴言》裏所唱的“愛是沒有人能瞭解的東西,愛是永恆的旋律,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愛曾經是我也是你。”她將她人生最後十年裏所有的愛都留給了我,卻沒有留給我足夠的時間去明白她曾經告訴過我的那些箴言的含義。